吃完拉条子后，我徒步走到了城郊的一条护城河。我坐在河堤上，双脚自然下垂。这里并没有郊外该有的芬芳气息，和河流的腥味，而是弥漫着污泥味和腐烂味，因为我的脚下有一个排污口，黑色的浓稠的液体中夹杂着乌七八糟的垃圾，源源不断地从排污口里流出。据说，我们这小地方是没有污水处理厂的，所以，这里成了所有下水管道的终点，人们把废水交给了大自然，让河流来替人们的懒惰买单。
自从我遇到妓女后，我偶尔会来这里坐坐。我盯着排污口，常幻想着贝塔会从排污口里流出来，尽管我一点儿也不相信妓女的话。我总是告诉自己，我来这里是为了证实妓女的谎言。
太阳红着脸，醉醺醺地下沉，大地进入了疲惫的黄昏中，飞鸟开始归巢，可排污口依然故我，势头不减。仍旧没有贝塔的影子，我打算离去。这时，一个稚嫩的声音从我侧后方袭击了我，我吃惊地一抖，差点掉进河里。我扭过头，看见一个小男孩，双手捧着脸，蹲在离我两米远的地方。男孩大概七八岁的样子，胖嘟嘟的，捧着脸的双手把五官挤作一团，一副可笑的样子，不知是否有意为之，整个人缩成一个球，像颗大南瓜。
“你好，叔叔，你在看什么？”男孩问。
我在看什么，看排污口里有没有排出一个死人？我可不是一个擅长解释的人，我并不打算回答男孩，我打算走了。
男孩似乎也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一屁股坐到潮湿的地面上，双手支着地面，两条腿扭在一起，看起来也不打算再搭理我了。男孩的五官回到原位，这样的排列组合忽让我觉得十分眼熟，这张脸在哪里见过，我自问，可寻不到答案，体内积蓄的酒精早已麻痹了记忆。
我问男孩：“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出乎意料地望着我，一副笑嘻嘻的天真模样，说：“大家都叫我胖墩，因为我不瘦。”可能是由于鼻塞，男孩的声音瓮声瓮气的，且有点飘，给人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
我没从他的话中得到丝毫有用的信息，我真该走了，这一整天都叫我心烦，哪怕去看了骆驼，心里还是疙疙瘩瘩的不痛快。如果小胖墩是个故意来找碴的大小伙子，我绝对要痛痛快快地跟他干一架。
“叔叔，那你叫什么名字呢？”男孩仰视着正要离开的我说。
该死，我真该抽那小胖子一巴掌，我真想把他像举杠铃那样举起来，扔到河里。
男孩见我不回答，兀自说了起来：“叔叔，你说水里有妖怪吗？妈妈说水里有一种叫水猴子的妖怪，常把水边的人拉到水里吃掉。妈妈从不让我靠近水，连游泳馆也不让我去，唉，我是真的喜欢游泳啊！我可喜欢游泳了，体育老师都夸我游得好呢，可妈妈不让我游，她找了班主任让他取消了我的游泳课，真是的！”胖墩揉揉鼻子，撅着嘴，眼眶似乎掬着泪，为了不让我看见，扭着头去看前方的一座石头拱桥。
我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平复自己，那空气依旧让人恶心，但刺鼻的腐臭直冲天灵盖，倒也让我清醒了不少。我重又坐回河堤上，同时拍拍我屁股旁的堤沿，胖墩犹豫地坐了过来。
男孩继续道：“我是火命，命里忌水，所以妈妈不让我靠近水。家里连鱼缸都不准摆呢！都是那个臭老头，我恨死他了！你知道那个老头吗？据说算命算得可准了！那老头很有名气，住在山上的一间小木屋里，号称糊涂半仙。妈妈带我去找他算过一次命。
“那木屋里有股青苔味，地上潮乎乎的，还有些羊屎球，一只黑猫眨着绿莹莹的眼睛，从窗子跳了出去。那老头从黑暗里走出来，躬身缩肩，眼珠像贼似的滴溜溜地转。他用下巴颏示意我们坐在窗前的板凳上。接着慢悠悠地跟我们隔着方桌坐了下来。他长得真是吓人。脸上星星点点的都是黑斑，脖子上还有一串脓包，像是被跳蚤咬的，一只眼珠有点蓝，好像是瞎的。他留着山羊胡，不时地缕一缕，那胡子全白了，但鼻孔里的两撮鼻毛却是黑的，参差不齐地露在外面。他打了个呵欠，哎呀呀，太臭了，一股子蒜臭味，我最讨厌大蒜了！他的衣服有股霉味，就像那些从土里挖出来的文物。嘿！那里有条鱼，快看！”
我顺着胖墩手指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密密麻麻的光斑随着水流起伏荡漾着，那让我有点眼晕，我敷衍地回答他：“哦，看到了。个头真够大，但也算不上稀奇。”
男孩似乎受到了鼓舞，继续讲起他的故事，“那老头不知哪里掏出来一把扇子，扇面是用龟壳做的，不住地扇着风，但我感觉木屋里已经够阴冷了。老头又拿出一盒筷子交给我，我问老头饭菜在哪里，妈妈拧了我屁股一下，告诉我那些筷子是卜签，算命用的，让我用力摇，把其中的一支摇出来。我摇到了一支凶签，我感到妈妈摁在我肩头的手有点颤抖。老头手里捏着卜签，上下打量着我，妈妈问他要不要我的生辰八字，老头摆摆手，仿佛早已心中有数。他的声音仿佛从几万里外传过来‘火命，忌水，远离与水有关的一切。’奇怪的是，他的嘴并没有动一下，就说出话来。妈妈后来告诉我，老头用的是腹语，就是用肚子说话，可我总觉得那像是录音机发出的声音。接着，老头用毛笔在一道黄色的符上写了几个字，嘱咐妈妈放在家里一个我永远找不到的地方，可保我平安。老头把桌面上的符推给我们，那只手的手指弯曲变形，就像鸡爪子，皮肤皱缩，布满了寿斑。妈妈接过符，然后掏出几张钱放在桌面上，老头又闭着嘴说‘灵不灵，要看施主的诚意了’。妈妈这下把钱包里的钱全都掏出来，摊在桌面上，还有几枚闪闪发光的硬币，她诚惶诚恐地看着老头。‘施主的诚意天地可鉴’，老头的声音仿佛穿越了几千年，已经腐朽了。”
我惊讶地看着男孩，感叹于他说话的老到，我摸摸他的头发，说：“那老头是骗子，别信他，只管去游泳好了。”
“真的吗？”男孩一跃而起，睁大眼睛兴奋地说。
我朝他点点头，肯定地说：“真的，因为我是瘦猴儿，瘦猴儿叔叔说的话一向很灵。”
“瘦猴儿？哈哈，我叫胖墩，你叫瘦猴儿，真是一对呀！哈哈，瘦猴儿叔叔万岁，瘦猴儿叔叔真伟大！”胖墩手舞足蹈起来，两个腮帮子上下抖动，连身上的赘肉也富有节奏地晃来晃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