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声似乎是从一楼传来，我悄无声息的往楼下飘去。
为什么用飘字而不用走字，是因为我连着脑袋一起全身裹在发黄的被单里，活像法师的长袍，从楼梯下去时，屁股后面汲到地面的被单循着摩擦产生的风飘动起来，感觉整个人也是飘在楼梯上的。
如果此时有个人从房间出来，看到楼梯上的我，一定会吓得大失惊色，虽然效果不会比半夜来得更恐怖，但也足够吓破胆小人的胆了。
话说回来，我悄无声息的就飘到了一楼，我站在楼梯口，屏息听着，那哭声苍凉而悲恸，充满着恐惧，不像是人类发出的哭声，倒更像是某种大型猫科动物在受了伤之后发出的痛苦嘶叫。
我循得声音的来源，好似从餐厅那方向而来。
我依旧悄无声息的飘向餐厅，往那儿去的走廊，似乎比其它地方更冷一些，我把被单裹得更紧一些。
声源似乎就在靠近餐厅的教师用餐室，我轻轻飘到教师用餐室的门边，探出头去，眼前的一幕让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崔小姐。
一向严谨到一丝不苟的崔小姐，在这样一个清冷的早晨，在昏暗的教室用餐室，穿着一条跟我的被单一样陈旧发黄的睡袍，头发凌乱不堪的随意耷拉在肩头，坐在她每天吃饭的那个位置，左手遮住半张脸，正在发出那种动物受伤后的痛苦嘶叫，全身也配合着不断颤抖。
这是一个我从未想像过的场景，自从两年前崔小姐跟着院长和夫人一起来到孤儿院，崔小姐就一直保持着刻板严肃的形象，从未见她高兴，也从未见她难过，她就像一个道行高深的女巫，脸上永远只写着“冷漠”两字，我们这些孤儿都在私下讨论，说崔小姐根本就是一个没有感情的机械人，只是披了一张女人的外皮。
可谁又曾想到，崔小姐会发出这样的痛苦嘶叫，嘴里还不断呢喃着：“混蛋！该死！”
我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看到崔小姐右手拽着一张皱巴巴的信纸，上面写着潦草的几行字。那信纸显然在刚才的读信过程中已经被反复搓揉过。崔小姐用力抓着那张信纸，仿佛那信纸就是她此生最大的敌人，她要让那敌人窒息在她的手掌心里。
清晨的光线亮得很快，只转眼，教室用餐室的窗口已经透进了一缕晨光。后院的鸡窝里，也开始骚乱起来，一只每天定点报时的公鸡，毫无征兆的唱响了高亢的歌声，把我吓了一跳。
崔小姐也突然像从催眠中醒来，瞬间停住了嘶叫，右手放开了那张已经揉烂的信纸，开始整理起凌乱的头发。
我知道我不能再待在这儿了，崔小姐随时会发现我。我把松开下滑的被单往身上裹了裹，就悄悄后退着，正准备转身跑进走廊时，却一脚踢翻了不知是哪个厨娘放在走廊边上的铁皮筒，铁皮筒从走廊这头骨碌碌的滚向那头，在整间安静的大屋里，声音显得夸张而恐怖，每一次的撞击声都似一颗铁钉敲进我的心脏。
“谁！谁在那儿？”教室用餐室里，崔小姐质问道，声音严肃而冷漠，完全不似刚刚嘶吼的样子。
我背对着教室用餐室，闭着眼睛，一动不敢动，就这样听着崔小姐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进了走廊。
“你是谁？”崔小姐在我身后恶狠狠的问道，“快转过身来，别逼我亲自动手！”
我知道再躲也是无用的了，于是我慢慢的转过身，面朝崔小姐。崔小姐站在走廊的尽头，她身后那从教师用餐室射过来的越发明亮的光线，让她变成了一道剪影，松散的睡衣加上凌乱的头发。崔小姐双手插腰站着，活脱脱一个发了疯的女巫。我见崔小姐那造型，十分可笑，想笑却只能生生憋着，我实在不能直视。
“赶快把你那破被单扯下来！”崔小姐开始不耐烦的吼道，“我看看，到底是哪个小鬼敢在这屋里放肆！”
因为恐惧，我都忘了头上罩着被单。我心脏剧烈的跳动着，颤抖着把被单扯下来，后脑勺立即感受到了从身后吹来的冷风，让我打了一个寒颤。
“043201？”崔小姐用很惊讶的语气说道，“哼！没想到你现在还有这胆子了！既然你不想睡觉，那以后你就别睡了，每天天一黑，你就下来打扫厨房！”
“我……”我想要解释一下，却立马被崔小姐打断了。
“闭嘴，现在轮不到你说话！”崔小姐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虽然看不清崔小姐脸上的表情，但我能想像到那种狰狞。
崔小姐沉默下来，呼呼喘着大气。气氛在凝固着，我不敢再言语半句，等待着崔小姐最终的发落。我听到身后走廊那头传来了动静，厨娘们要起身准备早餐了。崔小姐把插在腰间的两手放了下来，整个人突然像泄了气一样。
“刚刚，你都看到了……”崔小姐像变了个人，浑身透着一股阴森之气，语调迷茫而苍凉。
“是……”我老实回答道，但一想会招来的可怕后果，马上又反悔，“没……”
“好了，不用解释了。”崔小姐怏怏的说道，“你走吧……”
“那……”我疑惑的问道，“以后我每天晚上真的要一个人打扫厨房吗？”
崔小姐朝我摆着手，不耐烦的说道：“快走，别等我后悔……”
我向崔小姐鞠了一躬，转身跑向楼梯。
“等等……”
崔小姐却又叫住了我，我的心立即紧了一下，停下脚步，连头都不敢转。
“刚刚你看到的，如果你敢说出去半个字……我会让你生不如死，记住了！”崔小姐在我身后阴森森的说道。
我猛的点着头，飞快的跑上楼梯，一刻也没有停歇，跑回了寝室。我躺在床上平复着呼吸，我四处看去，伙伴们都还在熟睡。
那天，崔小姐只是吹了起床哨，却没有进房间督促。
我和小石头穿衣下楼时，米小姐已经在一楼走廊整理队伍，我挤过人群，冲到最前面，我叫了她好几声，米小姐却都没有听到，整个人显得心不在焉的。
我无奈放弃，米小姐带着队伍走向前门，人群像流沙一样从我身体两侧滑过，我被淹没在流沙的中心。直到小石头在前头唤我，我才缓过神来，随着流沙一起往前门淌去。
我在做早操的时候又见到了崔小姐。依旧站在高高的门前台阶上，一袭黑裙，一束高髻，面色清冷孤傲，她又变成了我们面前的那个崔小姐。
早饭后，我们回到教室，哨音响过，米小姐开始教我们唱歌。
“今天我们要学一首很好听的新歌，名字叫作《送别》，由李叔同先生在1910年创作，大家先听我唱一遍。”
米小姐把歌谱在钢琴谱架上放好，深吸了口气，弹奏起来，琴声悠扬似流水，前奏过后，米小姐开始歌唱。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扶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
米小姐的嗓音天然像夜莺，平日里听来都如阳光普照轻风吹拂。但今天唱这首《送别》时却显得极度的苍凉与悲怯，我不知道小花妞亦或小石头听来是否也如我之感，或许声音没有不同，变的是我自己的心境。
在我的胡思想乱之中，米小姐唱完了整首歌，我们都拍手致意。
“好好听呀！”小花妞从前面扭过头来冲我说道，“我一定要学会这首歌，然后我要唱给……”
“你学会了也没有用！”小石头在一边打岔道，“除了在被窝里唱给自己听，你能唱给谁听呀！”
“哼！你管我唱给谁听！”小花妞气乎乎的冲小石头做了个鬼脸，“反正我又不唱给你听！想都别想！”
“我才不要听呢！”小石头回了小花妞一个鬼脸，小花妞扭过头不再理他。
米小姐坐在钢琴前弹了一个短节奏，示意我们安静。
“好了，下面我们就一起来学习这首《送别》，我唱一句你们唱一句。”米小姐把手指放回琴键上，“预备，起……”
琴声又起，前奏后，米小姐唱了起来，我们一句句的跟上，歌曲的旋律动听易学，我们很快就学会了歌曲的前半段。
“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米小姐继续唱道。
我们也如前跟上，唱到一半却闻琴声停滞了下来，只见米小姐端坐在钢琴前，右手捂住嘴巴，随后人往前倾，干呕了几下。
课室里立即有嗡嗡声飞来飞去，米小姐好似被人狠击了腹部，痛苦不堪，几次不适之后，面色变得苍白无比。米小姐应该是实在忍受不了了，于是从琴凳上跃起，跌跌撞撞就冲出了课室。
课室里立即炸开了锅，我们都没有见过如此狼狈不堪的米小姐，我也被米小姐的举动吓了一跳，虽然我见过他们没有见过的米小姐，但我也完全不能解释刚刚发生的那一幕。
小花妞有气无力的趴在课桌上，眼睛瞪着课室门口，嘴里嘀咕着：“我还没有学会这首歌呢……”
过了好久，米小姐还是没有出现。课室里已经乱成一片，调皮的那几个已经开始了纸团大战，小石头也兴高彩烈的加入了进去，一时间课室里像下着一阵粗犷的大雪，漫天的纸团从四面八方飞上屋顶又弹射回地面。
我也不幸中招，被一记从天而降的纸团砸中脑袋瓜，孩子天然的玩性被瞬间激发了出来，我从地面上收集起掉落的纸团，用课桌作掩体，帮着身边的小石头一起对课室最后面的一帮调皮孩子发动猛烈的攻击，双方火力全开，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不可。
正当战得难分敌我，我方即将取得最终胜利之时，一声尖利的哨音瞬间划破了整条防线，那纸团，好似也受到了某种强大气场的抑制，纷纷低下了高昂的头，软绵绵，轻飘飘的掉落在地板上。
我不用转身，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整个孤儿院，只有崔小姐才有权利吹响这只哨子。
所有人，包括我，一声不响的低头在座位上坐好。
崔小姐口中含着铁哨，站在课室门口，摆出一幅威严的模样，我的脑子里却全是今早她在教师用餐室痛苦嘶吼的怪样。
“043201，你站起来。”崔小姐盯着我喊道，随后又把眼神转向小石头，“还有你，043210。”
我和小石头颤颤悠悠的站起来，课室后面发出一阵窃笑。崔小姐眼神扫了后面一眼，窃笑声立即停下了。
“下课后，你们俩留下来打扫课室。”崔小姐向我们发出命令。
我低着脑袋，点了点头。小石头歪着头，倒有些不服气起来。
“崔小姐，刚刚不是我们起的头，凭什么要我们俩打扫啊！”
“不必解释。”崔小姐看了眼小石头，冷笑了一声，“现在开始上课。”
崔小姐走到黑板前，拿起粉笔。我和小石头不再辩解，准备坐下上课。崔小姐想写点什么，却又停顿在了黑板前，转过身来。
“我让你们坐下了吗？”崔小姐见我和小石头坐了下去，冲我们说道，“站着吧。”
我和小石头只好在全课室的注目下又站了起来。小花妞扭头冲着我们怪笑，小石头朝小花妞撇了一眼，撅着嘴，委屈得不行。我暗自在心底说着，小石头呀小石头，是我连累了你。
“米小姐刚才在给你们上什么课？”崔小姐向大家询问道。
小花妞立即举起手来，崔小姐用粉笔指了指她，小花妞兴奋的站了起来。
“米小姐刚才在教我们唱《送别》。”小花妞把“送别”两个字说得特别大声。
“送别？”崔小姐疑惑了下，干咳了两声，“好，那就继续吧。”
崔小姐放下粉笔，走到钢琴前坐下，她盯着乐谱看了好一阵，才把手放在琴键上，片刻，悦耳的钢琴声便从崔小姐的手中流淌出来，前奏过后，崔小姐开始歌唱起来，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崔小姐唱歌，声音虽然没有米小姐那般轻盈，但也算是字正腔圆，略带着些沙哑。
大家也都跟着崔小姐一起唱着，我和小石头一直站到了下课。
课后，大家都跑去前院玩耍。我和小石头留在课室清理战场遗迹，小花妞也留了下来，她一边哼着刚学会的新歌一边帮我们扫着满地的纸团。
我一直在担心米小姐，直到午饭，她都没有出现。我打算利用饭后的休息时间去米小姐的寝室看望她。
我用比平时快一陪的速度吃完了午饭，跑出了餐厅，跑到三楼米小姐的房间门口。米小姐房间的门紧闭着，我敲了又敲，没有人回应，我只能返回了课室。
下午的课，由隔壁课室的苏小姐代理了。苏小姐个子瘦小，且黑，有着一双灵巧的双手。她跟米小姐一样，来自女子大学，不同的是，米小姐擅长音乐和国文，苏小姐擅长绘画与手工。
苏小姐教我们画蜡笔画，没有限定的题材，每个人可以画自己想画的。我一直担心着米小姐，于是我在纸上画了一个“米小姐”，米小姐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裙子，周围是一些红色的花朵，看起来，米小姐像是躺在一片红色的花海里，正享受着夏日时光。
晚饭时，还是没有见到米小姐。我想到了好事的厨娘小芹，我想她一定知道米小姐去哪儿了。
我吃得极慢，故意拖拖拉拉到了最后，小石头和小花妞早就等不及先走了。几个老厨娘也哈欠连天的回厨房歇着去了。整个餐厅，只剩我和厨娘小芹了。我眼看机时已到，赶紧把最后一口馒头塞进嘴里，端着碗盘跑向厨娘小芹。
厨娘小芹接过我手里的碗盘，一双乌黑的眼珠盯着我，我着急想说话，可一时间又吞不下那口馒头，急得满脸通红。厨娘小芹看了笑起来。
“慢着点，都到你嘴里了，没人会抢的。”厨娘小芹依旧打趣着我。
一番努力，我终于硬生生的把那口馒头吞了下去，搞得喉咙一阵撕裂的疼痛。
“我，不是怕人抢馒头！”我抓紧时间说道，怕随时会被人打断，“我是想问你，知不知道米小姐去哪儿了？”
厨娘小芹一边收拾着碗盘，一边漫不经心的回答：“米小姐？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米小姐去哪儿了？”
“啊呀！”我惊呼起来，“我就是感觉，感觉你会知道，求你了，告诉我米小姐去哪儿了好吗？”
“噢？又是你那感觉啊，上次你感觉就感觉到了我，这次你也感觉一下啊。”厨娘小芹死活不回答我的问题，我急得满头大汗。
“哼！”我假装生气起来，“你不告诉我也没关系，那我就去告诉夫人……”
我盯着厨娘小芹，看她对我的威胁会不会妥协。
“唉，真是拿你没办法！”厨娘小芹终归有些心虚，松了口，“你想知道就告诉你吧，反正也不是什么秘密，等米小姐从海市回来她自己都会告诉你。”
“海市？”我吃惊道，“米小姐回海市了？”
“是啊！”厨娘小芹肯定的说道，“午饭没吃就走了。”
“啊！”我继续追问，“那她怎么走的，这么远的山路。”
“唉呀，小笨蛋，这种事就不用你操心了。”厨娘小芹突然间用一种温柔的语调说道，“艾冬开车送她去海市了。”
听到艾冬这个名字，我的情绪急转直下。
“那米小姐，有没有说她去海市干什么？”我不甘心的问道。
“这我就不清楚啦，我又不是米小姐肚子里的蛔虫！”厨娘小芹开始有些不耐烦了，“好了好了，你个小鬼，快些走吧，我还得洗这一大堆盘子呢！唉，我的命真苦啊！”
看到厨娘小芹开始哀叹自己的人生，我不好意思再打搅下去，怏怏的离开了餐厅。
楼梯上，我的脑袋在飞速的转着，突然间几个不祥征兆的词语跳了出来——孤儿院，瘟疫，死亡——这些曾经由小石头告诉我的语境不祥的词语，此时却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虽然我不知道“瘟疫”代表着什么，但我清楚明白这个词跟“死亡”连联在一起。
天哪，米小姐得了瘟疫，而且马上要死了！
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像在脑袋里生了根一样，怎么样也拔不出来了。我躲在被窝里，为米小姐担心着，其实最严重的问题是，米小姐还会回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