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暗绰绰的，在我夺门落荒而逃的时候，我迎头撞上了一个人，那人一定也被我吓了一跳，发出了一声很轻的惊呼。我赶忙退后两步，也看清楚了面前站的是何人。
“夫人……院长夫人……”我紧张得断断续续，“对……对不起……我没有看到您过来……”
“别紧张，我又不是崔小姐。”院长夫人温和的说道，向我走近了两步。
“我……我一直想要谢谢您……”我低头看着黑漆漆的地板说道。
“噢？你要谢谢我什么？”院长夫人此时离我只有半步距离，我闻到了她身上传来的令人舒适和愉悦的香气。这香气让我想起了昨夜她****身体的模样，心脏开始剧烈的跳动起来，脸皮像火一样烧着，如果是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的模样一定是看起来滑稽可笑的，小石头和小花妞一定会嘲笑我的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我的脑袋里甚至都听到了他们幸灾乐祸的笑声。
“嘿，你怎么了？”院长夫人见我半天没有说话，蹲了下来，一只手摸上了我的脸颊，“怎么这么烫？是不是又发烧了？”
院长夫人的这个动作更是让我心慌得不知所措。
“没……没有……”我想赶紧从这个地方逃走，急忙的解释道，“我要谢谢您那天帮我在崔小姐面前撒谎，不，是解释……”
“就为了这事啊……”院长夫人轻声笑起来，声音像夜莺一样美好。
“那我就不打扰您了，我要回课室了。”说着我就要往二楼的楼梯口跑去，却被院长夫人拉住了。
“等一下……”院长夫人一只手摸着我的脸颊，一只手搓了搓我脑袋上枯黄的头发，“假如你真的想谢我，那就请你明晚天黑后到这儿来找我。”
夫人的语调虽然依旧温柔，但这个请求却不容置疑。虽然我对于这黑漆漆的二楼有着莫名的恐惧，但为了暂时先从这尴尬的境地脱身，我答应了院长夫人的要求。
“好，那就说定了，明晚我会等你。”院长夫人站起了身，右手在我的肩膀上轻拍了一下。
“嗯，我一定不会忘记的，夫人。”
我向夫人鞠过躬，就向楼梯口跑去，上三楼楼梯时，我的左眼余光瞄到院长夫人正静静的站在黑漆漆的走廊里看着我。那种不好的感觉又回来了，后背一阵凉意，我飞似的跑上了楼。
课室里，国文课已经结束。米小姐正弹着钢琴，教大伙唱歌。我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来，音乐课本是我最喜爱的，可今天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院长先生的神秘约定，院长夫人的突然请求，像两块大石头一样压在我的心上，把我的情绪压到了最低点。坐在边上的小石头像平时一样挤眉弄眼的逗弄我，我却一点回应的心情也没有，最后他只好转过了身，去跟身后的同伙玩耍去了。
我越来越担心了。
午饭时，崔小姐宣布了一个通知。天气已近冬天，孤儿院要储备足够的过冬物资，其实就是木柴和煤饼，每年冬天来临前，孤儿院所有的男孩都会被要求去做这两项储备。大些的男孩就由海大个带着去附近的树林伐木，小些的男孩就由厨娘们带着在后院里搓煤饼。
冷山的冬天终日阴云密布，细雨绵绵，所以我们得在冬天来临前准备足够整个冬天用的木柴和煤饼。以前，我都是被安排在后院跟厨娘们一起搓煤饼，今年却被崔小姐安排去伐木，我觉得崔小姐一定是很讨厌我，所以才让我去做大孩子才能做的活。
饭后休息过后，我告别了小石头，他依旧可以在后院搓煤饼，跟着海大个和一帮大孩子出发去冷山东侧的一片树林。一路上，我都像一只拖油瓶，拉在整个队伍的最后面。
我们在一条土路上前行着，两边长满了高大的杨树，叶子已经转变成了金黄色。深秋的午后，阳光不很剧烈，秋风一起，那些杨树的叶子刷刷的响着，一片片的飘落下来，在阳光里闪着金色的光。所有季节里，我还是最喜欢秋天，干爽而多彩。
“嘿，那后面的小子，快跟上啦！天黑了回不去就得喂狼了。”我正独自陶醉在美仑美奂的黄金雨当中，队伍最前头的海大个冲着我大喊道，我只好放弃了这难得欣赏美景的机会，快步跑起来，没一会儿，我就上气不接下气的了。
等我们到了那片树林，大男孩们熟悉的散开，三三两两一组组的开始砍树。这时我更是呆若木鸡，不知所措，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的躲开那些被砍倒的从四面八方砸下来的树杆。
我知道自己完全是个多余的人，哪一组也都不需要我，他们干得热火朝天，旁若无人的，我突然发现自己其实是透明的，就算我消失不见了他们也不会有任何反应。于是我从那堆倒地的树杆里跳出来，往树林北边走去，大概一刻钟过后，我就已经到了树林边缘，外面是已经发黄的草坝。树林深处远远的传来男孩们的笑声和说话声。
我走出树林，一阵风吹来，一早上的压抑被一扫而光。
我靠着一棵大树坐下来，远远的斜对面是冷山之巅下的那片红树林，那儿已经浓得像干涸的黑血了。突然的放松让隐藏着的困意又悄悄的爬了上来，我靠在树杆上，听着风声在树林间穿梭，渐渐的闭上眼睛沉睡过去。
这一次，我感觉我又飞了起来，飘在半空中，往红树林飞去，掠过枯黄的草坝，越过孤儿们的坟墓，像一支箭一样射向红树林。而红树林像一团粘稠的血色虫子，在缓缓的蠕动，深处传来如人耳语般的细碎声音，随着我的接近，声音越来越清晰，仿佛就到了根前，红树林却突然像只怪物一样张开了一张血淋淋的大嘴，长着雪白锋利的牙齿。
我大叫一声惊醒过来，却听到树后也传出一声叫喊。
“谁在那儿？”我跳了起来，紧盯着树杆后面。
“唉哟喂……你就吓死我吧……”说话人从树后出来，原来是带队的海大个，他满脸通红，气喘吁吁。我第一次见他喘成这样，平时他都是不慌不忙，慢慢吞吞的，就算天塌下来他也是那样。海大个背靠在树上，等着缓过气来，一手指着我，“你小子……叫了你半天也不答应声……我还以为你给狼吃了去了……”
“我……睡着了……”我不好意思的小声回答道，身后的阳光已经带上一层淡淡的朱红色。
“是啊，你倒是睡舒服了，老子一路找过来，好不容易找着你，正想叫你呢，被你一阵鬼叫给吓得……”海大个翻着白眼靠在树杆上坐下来，从腰里解下一只发黑的铝制水壶，打开盖仰头大口喝起来。
看到海大个喝水，我也突然觉得口渴起来，刚才的梦着实把我吓了一跳。我干咽着口水，喉头像撕裂开一样疼痛起来，我直皱眉。
海大个见了，把水壶递给我，“来，喝点吧，出来也半天了……”
我走到海大个身边，接过水壶，大口喝起来，喉头的撕裂感顿时缓解了许多。我把水壶递还给海大个，也靠着树杆坐下来。
“怎么，刚才做恶梦了？”海大个彻底缓过气来，声音也重新变得缓和起来。
我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这片林子里可真有狼，你是不是真见着它们了，以为自己在做梦呢？”海大个警惕的伸头看看林子里头，树林里安静得出奇，只有不断的风声在来回的穿梭。
“没有……其实也不是什么恶梦……”我摇摇头，并不想说关于红树林的事情。
“哟，你小子，还有秘密呢，是不是有啥心事？”海大个用身体挤兑我，“说说看，是不是有喜欢的姑娘了？老跟你屁股后头那小姑娘……”
“哪有……小花妞……那跟我们可是兄弟……”我赶紧抢过话头，不再让海大个说下去。
“唉，有姑娘喜欢是件好事啊……”海大个语气突然变得深沉起来，他捡起了地上的一根小树枝，在干燥的泥土上划拉着。
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海大个，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我也用身体挤兑他，“是不是喜欢上孤儿院哪个漂亮小姐了？”
海大个也不看我，光顾着自个儿傻笑着。
“啊！该不会是米小姐吧？”我大叫起来。
“嘘！嘘！小声点！”海大个赶紧捂住我的嘴，慌张的四处乱看，好象四周埋伏着敌人似的。我安静下来，海大个才把手从我嘴边挪开。
“真是米小姐啊？”我试探着问道。
“不……并不是……”海大个突然涨红了脸，支支吾吾起来。
“那你快说，是谁，要不然，我去告诉米小姐，说你喜欢她。”我故做威胁要起身离去。
“使不得，万万使不得，这事，千万不能让其他人知道啊，要不然我这脸往哪儿搁啊……”海大个急得汗流满面。
“好，我保证，这件事，除我之外，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了，连小石头和小花妞都不会知道。”我举起右手掌，做出发誓的动作。
“你真能保证？”海大个看着我的眼睛，我坚定的点点头。
“好吧，你这坏小子可真是难缠呀，平时看着挺乖巧的，没想到还挺会使坏……”海大个絮絮叨叨，就是不说他喜欢的人是谁。
我假装又要跳起来，海大个把我摁住，下定了决心。
海大个拿树枝划拉着泥土，漫不经心的说：“其实……也没谁……就是……崔……”
“崔小姐！”我大叫起来。
海大个听到我叫崔小姐，脸惊得煞白，慌张的看向身后树林里，等他确定我不是真的在叫崔小姐时，才缓缓回过身，用右手食指放在嘴唇上，对着我拧着眉毛。
“真是崔小姐啊……”我突然感觉到有点失望，“为什么会是崔小姐呢……”
“喜欢一个人能有什么理由啊，看对眼了就行了。”海大个突然又转变成温柔的语调说道。
“崔小姐那么凶，也没有米小姐长得漂亮……”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海大个会喜欢整天穿着黑裙子的崔小姐。
“这可就是那句老话说的，情人眼里出西施啊……”海大个拍拍我的脑袋，“你还太小，不懂这个，等你长大了就明白了。”
“情人眼里出西施？”我重复着海大个的话，“那，崔小姐知道你喜欢她吗？”
“当然不能让她知道了！”海大个又变得紧张起来，语气里带着些许无奈，“你也千万别告诉别人，这是我俩的秘密。我一个看大门打杂的，怎么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呢……”
唉，我在心底也叹了口气，这是一天之中，第二个人要求我保守他的秘密了，这么多的秘密压在心里，我这弱小的心灵可要如何承受这秘密之重啊。
“怎么，后悔了？”海大个看我不言语，“我就知道你小子靠不住，要不然我就在这儿杀人灭口吧，留你在世，后患无穷啊！”
海大个说完真的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锃亮的尖刀，冲我俯过身来，狞笑着，我被海大个的神态吓住了，都忘掉了要逃跑，其实也跑不掉了，海大个早就抓住我的衣领，把尖刀架到了我的脖子上。
“海大个……”我还想说点什么，但脑袋像一团浆糊一样，从记事以来所有的场景像急速的河流从我眼前奔腾而过。
“说吧，还有什么遗言？”海大个恶恨恨的说道。
我什么都说不出来，干脆就闭上了眼睛，这是一种动物的本能。
“你没什么要说的，那我可就真动手啦！”海大个在我耳边说道，那声音细碎无比，就像红树林深处传来的那样。
我等着那一刻，尖刀割开喉咙，鲜血迸出，腥风过后，鲜血染红整片树林。死到临头，我倒是真正的安静下来了，原来死亡不过如此。我一直认为自己相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看来果真如此，我居然能这么平静的对面死亡。
从冷山刮来的风在耳边呼啸着，却久久不见海大个的动静，我微微翕开左眼，看到海大个正低头在衣服上擦拭着那把尖刀。于是我微微挺起身，悄悄往后挪去。
这时海大个说话了，手里继续擦着那把刀，“以前在山里当土匪的时候，我们就有个规矩，女人和孩子，不杀。”
海大个说完看着我，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孩子，我不杀你。不过，你还真是我见过最勇敢的了，居然没有被我吓得尿裤子。”海大个又重复道，他把擦拭完的尖刀又插回腰间，“怎么？你不会被我吓得尿裤子了吧？”他看我依旧呆呆的躲在树杆下，调侃道。
“你才尿裤子了呢，哼！”我转过头不再想跟海大个说话。
“嘿，你这小子，脾气还不小！看我哪天抓到把柄好好收拾收拾你……”海大个气急败坏的喊道。海大个的语调总是慢慢悠悠，但从此之后，我总是能从海大个的笑里看到一股杀气。
我们俩都沉默下来，不再说话，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过了好一阵，树林子里传来了男孩们的呼叫声。
“好了，天不早了，我们回去吧。”海大个站起身，慢慢的往树林里走去。
我也站起来，跟着海大个往回走。树林子里面，已经变得黑压压的了，光线几近湮灭，浓黄的雾气像蛇一样从四面八方向树林的中心游曳过来。
我们很快回到树林中央，大孩子们已经把砍下的树断成了易于搬运的长度，用麻绳捆成小札，正在往各自的背上放着。海大个找了一捆最小的让我背上，然后就带着队伍往孤儿院方向走去。我们很快出了树林，走上了那条金黄色的杨树林小道，我依旧走在队伍的最后面，背上的负重让我比来时走得更沉重了。
“嘿，后面的小子，赶紧跟上啊，后面狼追上来啦！”
我抬头看到海大个在队伍最前方朝我大声喊着，冲我笑着的同时还用右手比作尖刀做了一个抹脖子的动作。我举起右臂向他挥了挥拳头以示威胁，背上的木柴差点顺着后背滑下来，狼狈不堪。
远处，冷山孤儿院矗立在草坝中央，后院的烟囱上冒着青色的饮烟。西山头上，残阳已如血。天又要黑了，今晚还会是一个无眠之夜吗？
从树林子里头回来后，天很快就黑了下来。
我的左眼又能看到透过物体看到后面或里面的景象了。可今晚我完全没有了昨晚的高亢情绪，昨晚的未眠，今早的诡异谈话，加上下午背柴的疲倦，一起像千军万马一样狂奔过来。
我看着头顶上深蓝色的深空，那儿有群星在闪烁着，晴朗无云。小石头在边上悄悄的跟我说着话，我却什么都听不清楚，意识很快的就模糊了起来。
这一夜，我居然睡得无比的香甜，无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