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很快在院子里架起了柴堆，干燥的木柴散发着好闻的松香味。
模糊离奇的猜想和推测在窃窃私语中飞速传遍城堡，人们不知道确切的真相，但是烧死邪魔总是能吸引所有人的眼睛。柴堆的附近很快聚集起了人群。
苏珊娜一直没有找到马斯林修士。她焦急地在人群中钻进钻出，想把自己对奇普的一点看法告诉他。人们都说奇普被邪魔附体，她有点半信半疑。她知道奇普是个好人。
布莱因坐在拴马的横木上，紧张不安地看着柴堆。苏珊娜走过他的身边，他叫住了她。
“你在干嘛？”
“你有没有看见马斯林修士？”
布莱茵抓了抓头：“我看见他和公爵从地牢里出来，到城堡大厅去了。”
苏珊娜转身奔向大厅。
“你这么急，有什么事情？”布莱因在苏珊娜背后喊道，“他们一会儿就会出来执行火刑的。”
苏珊娜不理他，仿佛没听见他的话。
布莱因咧开嘴角，打算像平时一样吼句玩笑，但是想了想，还是聪明地闭上了嘴巴。他跳下横木，跟着苏珊娜朝大厅走去。
苏珊娜冲进了大厅。
空荡高敞的大厅里，公爵孤独地坐在座椅上，修士站在台阶下，低头沉默着。这是一段难捱的时光，两个人都被软弱折磨，时刻都有放弃自己的决心、下令让火刑停止的念头。也许只有等到火刑彻底结束，才会心安。
“他不是邪魔！”苏珊娜大声喊道，声音在大厅里清脆地回荡。
修士一惊，急忙转身看着苏珊娜，仿佛是溺水者抓住一块木板。
“为什么这么说？”
苏珊娜涨红了脸：“奇普曾经用艾萨克少爷的声音对我说过话……他说的话，只有艾萨克少爷和我两个人才知道。如果奇普是邪魔附体，假装少爷的声音，那么邪魔不会知道少爷和我说过什么。”
马斯林转头看着公爵：“公爵大人。您听到了这个女孩的话，您应该再考虑一下是否还要执行火刑。奇普的身体里真的具有艾萨克少爷的灵魂啊！”
公爵将冰龙之息横放于膝，用手轻抚着剑身，眼睛看着虚无的地方。
“你记不记得二十年前，在王都亚赫的郊外，我们随侍国王游猎的那次经历？”公爵低沉地说道。
马斯林瞠目看着公爵，倒吸了一口冷气：“那件事情……跟这件完全不同。”
“年迈的爱德华国王玩心不减，不顾群臣阻挠，一个人率先追赶受伤的野鹿进入树林。我们在后面怎么也找不见他的踪影——而那片林子还没有柯特村大。”
公爵似乎没有听见修士的反驳，只是带着恐怖的轻笑，不停说下去：“任何有点头脑的人都会知道这里面不对劲。果然，一顿饭的功夫，国王带着一个女孩出现了。据说那女孩从巨熊的掌下救了国王。这个说法离奇得让人没法相信，可是最离奇的是那个女孩的相貌，火一般的红发，绿宝石一样的眼睛。她美得让人无法直视。”
修士低下头，叹了口气。
“我的英明虔诚的国王在一顿饭的时间，就被她迷惑了。他把女孩带回亚赫，用王后之礼待她，把真正的王后和儿女们抛在一边。任何对这件事提出异议的人会被绞死。”
公爵转脸看着公爵，眼睛似乎有火焰燃烧。
“如果你记得那个没有星月的夜晚，我们御前骑士团是怎样暗中约定拼死一博，杀掉那个邪魔；如果你记得那个晚上响彻回廊的惨叫，记得喷溅的热血，记得战友的头颅与断肢四散掉落，你就该知道一个邪魔有多么善于迷惑人类，多么乐于把玩人性，有多么嗜血残忍。”
“那是一个不朽之人。”修士叹息着说，“但是艾萨克……”
“艾萨克是我的儿子，没有人比我更希望他活在世上。”公爵直视着修士的眼睛，“你和我都知道墓室里发生了什么。那里是第七墓穴，是圣徒塞德里克的骨灰把他们的灵魂粘在了一起。”
这怎么可能？苏珊娜瞪大了眼睛。
所有的教士都会告诉民众，圣徒、人和邪魔是三个群体，就像金属、木头和泥土一样截然不同。他们的灵魂怎么会被粘在一起？
马斯林激动地摇头：“这只是推测！这种事情在《神典》之中甚至都不曾提及，这只是传说而已！”
“《神典》里没有记载，是因为这种事有违我们已知的一切真理和秩序。圣徒和人类是与邪魔生死对立的，决不可以有第二种存在方式——比如在一个身体里共生。你见到艾萨克用奇普的身体说话，也见到泉妖用奇普的身体杀人。在看见奇普召唤艾萨克出现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明白，这比邪魔附体还要可怕。”公爵阴沉地说道，“附体者不会有两种意识同时存在。”
“是的。”马斯林虚弱地表示同意，“如果这只是邪魔附体，泉妖也不会在神殿里表现出那么惊人的法力。它那一刻强大的力量来自于圣徒塞德里克的精神力——但是，共生的情况虽然罕见，却不是烧死艾萨克的理由！”
公爵沉默了一会儿。
“你觉得我是个没有人性的父亲吗？”他轻声问。
几天来接踵而至的惊变与伤痛，都没有这句话让修士感到心碎和软弱。
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自己的执意请求反而成了对公爵的另一种折磨，一个外人哀求亲生父亲不要杀死自己的儿子，这是分明在把公爵置于毫无人性的境地。他觉得自己脸上发烧，眼睛也湿润了。
“你没有错。”公爵淡淡说道，“我明白你对艾萨克的感情。”
公爵的安慰让修士几乎无法言语。他颓然坐在地上，低下头，看着一滴泪水溅湿了石头地板。
看见修士的话也无法劝动公爵，苏珊娜心急如焚。她转身走出大厅，跟在她身后的布莱因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安慰她什么。他们两个人站在门口，看着院子里高高堆起的柴堆。
苏珊娜努力忍回眼泪，并不看身后的布莱因，突然说道：“艾萨克少爷已经死过一次了。没有人应该死两次。主神不会允许这种事情发生。你愿不愿意帮忙？”
布莱因沉默着。这个高大壮实的少年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傻乎乎的，他明白苏珊娜在说什么。
“你疯了。”片刻之后，布莱因说，“难道你不怕死吗？”
苏珊娜扭过头看着他，凄绝地微微一笑。
她的红发在风里飘荡，哭肿的眼睛里坚毅的神情闪闪发光。布莱因在后来告诉苏珊娜，那个瞬间她的样子像箭一样射中了他的心，所以他会答应她要求的任何事情。
幽深黑暗的地牢里，奇普并不知道自己被这么多人关注。艾萨克从公爵走后便不发一语，奇普知道他伤心至极。
“艾萨克少爷？”他试探地问，想知道自己身体里的人怎么样了。
艾萨克似乎在沉思中回过了神。
“你知道吗？在你走进墓室之前，我一直琢磨如何提高枪术，打算在下个月的骑士比赛里大获全胜，再次赢得斯蒂芬妮公主的花环。”艾萨克平静地说，他从未如此一本正经地说话，奇普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他的声音。
“然后你就送来了那桶水，把我的一生给毁了！”
奇普紧张地屏住呼吸，猜想艾萨克会不会对他大发脾气，比如用手卡住自己的脖子。那样看起来就像是奇普自己掐死自己，一定悲惨而且滑稽。
但是艾萨克只是平淡地接着说下去：“这是命运吗？奇普？我本来是鹰涧堡的继承人，也可能是王国未来最值得写进史诗和歌谣的骑士。在从前我只知道你是给我举着箭靶的那群杂役中的一个，就算你把箭靶举到鹰涧堡的塔楼那么高，我也不会朝你多看一眼。可是现在，我居然要寄居在你的身体里。”
“呃，”奇普低声附和，“我想如果是主神的安排，那就要毫无保留地接受。”
“可是我不想死。”艾萨克说着，冷冷一笑。奇普觉得一股寒意凉彻心肺，这个少爷在打着什么主意？
“我的父亲是世界上最虔诚的人，所以他一定会杀掉我。但是我可以跑掉。”
“跑……掉？”奇普结巴着重复。
“去圣徒雪山的圣殿，也许那里会有大法师能救我们。”艾萨克说，“马斯林修士就在圣殿修行过。他不过是那里的普通修士，而你知道他有多么厉害。”
“可是，你刚才答应了你父亲去死。”奇普微弱地抗议。
虽然艾萨克在自己身体里，奇普还是感觉到他翻了个白眼。
“白痴，我父亲会以为是你跑掉的，或者是泉妖跑掉的。”艾萨克的回答非常无耻。
奇普张大了嘴巴：“可是……”
“现在你稍微转过一点身体，我用法术不停地打那个石墙上的铁链挂环。如果能把石块打松，它就会掉下来。这样，在士兵带我们出去烧烤的时候，我们躲在门后，打倒他们就可以跑出去了。”
奇普知道艾萨克说的法术是火球术，因为这是他会的唯一一个法术，一个最低级的攻击法术。
这个未来骑士的兴趣不在魔法，他曾因为对着马斯林修士大喊“我不是燧石，干嘛学打火球”而被关过禁闭。在禁闭之后他似乎有点开窍，总算把火球术学会了。
可是，逃跑有他说得这么容易吗？奇普纳闷地想，但还是乖乖地转过了身子。
艾萨克举起手，念了一个低级的火球咒语，一缕淡黄的光芒在他手里盘旋流转，渐渐成为一个圆形的光晕。他抬手让火球射向石墙。那声炸雷般的轰然巨响出现的时候，奇普以为自己的耳朵突然失聪了。
地牢里烟尘四起，呛得人快要死了，整间地牢仿佛都已塌掉。待烟尘慢慢散去，原来是铁链挂钩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墙洞。
奇普和艾萨克都不发一语，呆呆地看着曾经是墙的地方。
“这是我干的吗？”半晌，艾萨克问道。
奇普紧张地咽了一口气：“反正不是我干的。”
“开跑吧白痴！”艾萨克兴奋地大声说，一掌拍在奇普肩头，看起来就是奇普在自己拍自己，“看看杜马大法师给你开的好路！”
奇普咬牙忍着疼痛，带着铁链站起身，拖着脚朝墙洞走过去。
墙洞的外面就是幽深的走廊。地牢巨大的爆炸声想必已经惊动了士兵，奇普能够听见有人踩着石头台阶奔下来的匆忙脚步声。奇普焦急地四面打量，可是走廊两侧并没有可供藏身的地方。
“我可以用火球术把他们打晕。但是从刚才的情况来看，也许他们会昏迷二十年左右。”艾萨克有点兴奋地说。
“别打他们，打墙壁。让墙壁倒下来把他们挡住好了。”奇普说。
“打墙壁？你想让整个地牢塌下来砸死我吗？”
“可是那些士兵都是你熟识的人！他们跟你一起吃饭、打猎、练习剑术……”
“好吧！闭嘴！”
艾萨克神奇的火球术让地牢里光焰明灭，一堵石墙倒在了来人的面前，挡住了路。
“别再打了！”一个清脆的女声回荡在地牢的烟尘里。奇普听出了是苏珊娜。
“苏珊娜！我的小迷迭香！”艾萨克也惊喜地喊起来，“原来是你！”
“我们支开了门口的卫兵，快点跟我来！”她并不走近，转身开始原路返回。
奇普吃力地跟上，很快爬出了地牢。
布莱因站在地牢门口，手里推着一辆运水的车。木头水桶已经倒空，正准备把奇普藏进去。
“所有人都在等着看火刑，”苏珊娜一边帮奇普藏进木桶，一边说，“人心惶惶，所以我们才有机会。”
“我们去哪里？”奇普问道。
“先藏在铁匠铺那边的板棚里，布莱因会想办法弄掉你的锁链。”苏珊娜盖上了木桶盖子，“然后我们找机会送你出城堡。”
“苏珊娜。”艾萨克稍微掀起盖子，看着勇敢的侍女，“谢谢你。”
苏珊娜脸上微微一红，用力把盖子按了下去。
“等安全了再卿卿我我吧，我们要快点。”布莱因有点不快地说。
布莱因和苏珊娜穿过人群，没有人注意到他们。城堡里已经失去了往日的安宁和秩序，所有人都在议论纷纷，紧张不安地等着火刑开始。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
等在外面的人们能够看见城堡大厅燃起了金色火光，那是圣烛燃烧的颜色。因为神殿已经被毁，所以马斯林修士只能在大厅里在为即将受刑的灵魂祈祷。低低的叹息和议论像风划过水面，所有人都知道，时间快到了。
城堡护墙上的警钟突然响了起来，令人牙齿发颤的金属敲击声响彻整个城堡。鹰涧堡已建二百年来，这里从来没有人听过这个声音。
这是敌情警报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