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掀开厚厚的帷幔，腾起一阵呛人的灰尘。阳光透过高高的尖券窗投进这间阴暗的藏书室，穿透了空气里浮游的细小微粒，直射进他的眼睛。
他抬起手遮住眼前的光线，用力拉动那绣满了花体泰伯字母的沉重布料，一片片金线绣成的《神典》句子反射着阳光，如同水塘里的粼粼波纹。他不理解学城的修士们为什么喜欢用这样厚重的羊毛帷幔，他们明明可以使用更轻薄的麻布甚至绸缎，毕竟这里是加莱特王国里最大、最悠久、藏书最丰富的地方，用什么贵重的布料也不为过。
他终于扯开了那幅讨厌的帷幔，露出了整个雪花石雕刻的窗台，阳光倾泻而入，像是一道灿烂夺目的光线瀑布。瀑布流淌在桌子上，让那本破旧的大厚书仿佛也变得崭新起来。
“众……生……书……”
男孩艰难地吐字，念出黑色书皮上的字迹。
对于他来说，神之语言苏曼斯文艰涩无比，他只能简单拼读，并不能通畅地理解字句的意义。
书皮早已发干变硬，在男孩手里发出摩擦的轻响。他轻轻掀开书皮，露出扉页，看见上面用已经有些褪色的绿色墨水写着几句话。
“那些行走于世间的生命，
我将你们记录于此，
这些毫无悲悯或感怀的句子，
锋利如石匠的刻刀。
当它凿出你们的轮廓……”
男孩吃力地拼读，皱眉看着那些灰绿色的字迹，直到他卡在一个不认识的词上。他用力盯着那个句子，回忆着自己对于苏曼斯语的所有知识。就在这时，他发现羊皮纸上的一个字母慢慢伸长了它上端的勾，就像一个懒散的牧羊人在缓缓甩出鞭子。
男孩惊异地瞪大眼睛，发现其他字母也逐一动了起来。在阳光的照耀下，句子像是一条骨蛇在缓缓舒展身体，接着这条蛇就突然游离了原来的位置，飞快地从正中漂移到了书角，撞击在书页边缘，哗地一下四散分离。
“不！伊伦，快把书合上！”一声苍老的惊呼传来。
男孩呆呆地转过头去，看见门口的白袍长者挥手驱来一阵风，啪地合上了那本书。
书页里拍出许多灰尘，抢得男孩咳嗽不止。他还没回过神，白袍长者又拉上了窗前的帷幔，房间再次陷入了昏暗之中。
“怎么了，老师？”
白袍长者走到桌边，伸手按住那本书，仿佛书里面夹着的什么东西要跳出来。
“你不该让阳光照进这间屋子，”他说，“这里的保存的不止是书。”
男孩看看老人，又看看那本书，脸上露出执拗的好奇和期望。白袍长者熟悉他这个表情，于是无奈地笑了笑。男孩的求知欲极其强烈，有时简直像是一只饥饿的小兽。
“这是一本记录加莱特王国神魔战争的故事集，然而，它不仅仅是书。”
“不仅仅是书？”
“你一定知道神魔战争的事情。”
“当然，”男孩耸耸肩，“我刚刚读完《神启者爱德华传》。对主神信仰和原始信仰斗争的许多内幕，我也很感兴趣——那是一段冰火不容的日子。”
白袍长者在男孩对面落座，点了点头：“是的，冰火不容。最早的主神侍奉者——雪山圣徒们俯瞰着整个世界，然后用他们带有神力的笔来记述历史。可是有这样一位与众不同的圣徒，他注意到了原始信仰所崇拜的邪魔们，也就是他们的敌人们令人吃惊的一面，于是他开始专门记述邪魔和邪魔崇拜者的生平。”老人伸出手指点着黑色的封皮，“《众生书》。这就是它的由来。它来自于雪山圣殿的圣徒笔下，蘸写的墨水用圣潭之水调和，写在施加了祝福的羊皮纸上，而且，它记载的往往是一些奇特的、古怪的、甚至可以死而复生的生命。有许多虔诚的主神侍奉者痛恨这本书，称它为‘列魔纪’。”
男孩抓了抓头顶纷乱的黑发，然后抬头看着老人。
“阳光会让书里记载的东西活过来，对吗？”
老人摇了摇头：“不，我不知道。没人知道会发生什么。”
他缓慢地站起身，夹住那本书走向书架，寻找着它原来的位置。藏书室里一片安静，只有壁龛上的油灯发出朦胧的亮光。男孩用力搓着拳头，眼巴巴地看着老人的背影。
“老师，你这样说让我很好奇的啊。”他哀叹着说，“现在窗户都被遮住了，没有阳光，你至少给我讲讲这书里面的事情吧。”
白袍老者停住了脚步。
在他面前，是高达天花板的巨大书架，无数珍贵的典籍在黑暗中静静沉睡。他叹了一口气，转身看着男孩：“这里有一整架的书，可是，你却偏偏挑出了这一本。”
男孩熟悉老师的语气，知道他又一次对自己让步了。他跳起身跑到壁龛前引燃了烛台上的蜡烛，又飞快地跑去墙角给老师抱来了靠垫。
“就坐在这里好不好？”他兴奋地拍着扶手椅，眼睛闪闪发光，“老师，请给我读一个故事吧！”
老人蹒跚地走回来，坐在桌前。因为眼花，他把那本大书推到手臂最远的地方，打开书皱眉看着。男孩在他身边坐下，抬头看着老人，乖顺得像是一只小狗。
羊皮纸发出窸窣的声音，被老人随意翻开了一页。烛光下，男孩看见书上的字迹整整齐齐地排列着，没有一点调皮捣蛋的迹象。他咧开嘴巴一笑，听见老师慢慢说道：
“先来看看这一卷，关于神秘的不朽之人。第一个故事——共生之躯。”
共生之躯1
奇普站在回廊尽头的石阶边，犹豫地看着石阶下黑暗的墓室入口。秋日的阳光投在他提着的水罐里，暗沉沉的水面闪着波光。
主神在上，他暗自念着，我宁可用我的跛腿在全城堡的人面前跳舞，也不愿意下到那里。
可是没办法，作为一个杂役，他必须把这罐水送进墓室。
艾萨克少爷正被关在里面，这个鹰涧堡的未来继承人因为文法不合格被父亲杜马公爵关了禁闭，躬身自省的七天里这桶水是他唯一可以取用的东西。
他走下回廊尽头的石头台阶，一瘸一拐地步入黑暗，墓室腐朽黯沉的气息渐渐包围了他。
这就像树蛙游入一潭死水，奇普暗想，谁会愿意在这种地方呆上七天？
他不敢仔细去看墓室过道阴影里站立的雕像，伴随着自己粗麻鞋底发出的空洞回声，它们似乎缓缓呼吸着，转动眼珠盯着自己。
奇普走到过道最里面，借着壁龛里油灯的微光，看见艾萨克穿着灰白色短外衣的身影，正蜷在一个墓室的角落，看起来像是一只团起身体的猫咪。
“奇普？”艾萨克抬起金发覆盖的蓝眼睛，声音带着惊喜和感激，在寂静的墓室里发出清晰的回响。
在平时，艾萨克大少爷见到他可不会这么高兴。奇普叹了口气，把水罐放在地上。
“主神啊，真是分秒难捱，我觉得我在发霉！”艾萨克直起身体，抓住了奇普的胳膊，“时间过了多久了？有没有三天，至少有两天过去了吧？”
奇普摇摇头：“只过了一上午，艾萨克少爷。”
他从围裙的大口袋里掏出木头勺子，递给艾萨克。“用这个喝水吧。”奇普简单地说，转身准备离开。
黑暗的墓室里突然响起水花泼溅的声音。
他就这么渴吗？奇普没有回头，脑海里出现了艾萨克对着水罐牛饮的样子，这让他嘴角微微上扬。但是耳边再次传来的，却是艾萨克惊骇的叫喊：“主神啊！”
奇普吃力地用跛脚站稳，回过身去，呆住了。
墓室昏暗的空间里显出一个清澈的身影，仿佛是一具高大的水晶雕塑，但这水晶是流动的。壁龛里的微弱火光照在它的身上，可以看见水向各个方向汩汩奔流，流成了躯干，流成了四肢，流成了尖刺簇立的脑袋……
水花迸射，精光一闪，两只暗蓝色的眸子骤然睁开，泉妖从水罐里一跃而出，发出夹杂着翻滚水声的凄厉嗥叫，扑向吓傻了的少爷和杂役。
奇普一惊之下，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头重重撞上旁边的一具石棺，眼前金星直冒。他努力睁大眼睛，看着艾萨克下意识地弯腰就地一滚，日常训练养成的本能让他躲过了泉妖的一击，有水花劈头打在脸上，如同火焰灼烧，艾萨克大叫起来，声音在黑暗的墓室里绝望地回荡。
我们会死在这儿的。这个念头闪进奇普的脑子。
主神啊，在鹰涧堡的地下墓室里被邪魔杀死，当着长眠在这里的历代先人的面？这是对杜马家族多大的羞辱啊。
泉妖飞快地转身，挟着腥味十足的水汽，再次扑向艾萨克。
空气里激荡着湿漉漉的尖啸，穿过耳膜刺入大脑深处最柔软的地方，疼得让人无法集中精神。艾萨克扶着墙壁支起身体，挣扎着举起右手，力图画出符咒的形状，用他尚且稚嫩的法术进行反击。但他还未吐出一字咒语，泉妖已然闪身上前，扬起一股大水，兜头盖脸地泼在艾萨克头上。
奇普忘记了呼吸。他看见艾萨克的脸被蒙上了一层透明的水帘，那层水贴在皮肤上，死死地封住了他的眼睛、鼻子和嘴巴，甚至耳朵也没能幸免。暴涨的血管从皮肤下显露出来，艾萨克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咯咯声，双手徒劳地抓着自己的脸，指甲在原本俊美的脸上划出道道血痕，而脸上的水之面具，却在手指间分流聚合，死神之翼已然覆上他的头顶，窒息马上就会带走他的生命。
耳边有什么在嗒嗒作响，奇普迟钝地意识到那是自己的上下牙在轻敲。他从地上爬起来，一只手拾起地上的木勺挥向泉妖，另一只手去拉垂死挣扎的艾萨克。
木勺在泉妖身上划开深深的水槽，但瞬间就愈合了。泉妖转过头，蓝幽幽的眼睛盯着奇普，发出一声嗤笑。
奇普觉得自己所有的毛发都站了起来。根本伤不到它，这怪物以水为体，就算闪电劈开它的身体，它也会弥合复原。主神在上，帮帮我！
泉妖身上伸出了又一股水流，甩上奇普的肩膀和后背。
火辣辣的刺痛渗入骨髓，奇普还未发出尖叫，便飞向墓室黑暗的尽头，落入一个浅浅的壁龛，尘土飞扬。奇普吃力地用手脚在身边乱抓，在烟尘里一边大声咳嗽一边力图爬出来。这是个装满了骨灰的墓穴，他的身上沾满了灰白色的粉末和碎骨片。
艾萨克依然站在那里，在泉妖的水流下做着最后的挣扎。
他就快死了，奇普暗想，这个曾经在训练场上攻势凌厉的见习骑士，就要在水下咽下最后一口气了。然后下一个就是我。冰冷的感觉慢慢爬上头顶，那冰冷并非来自恐惧，而是源于被逼于绝境的最后底线。
生，或者死。这两个字在脑海里刮擦着头盖骨，眼前的一切突然变得分外分明。
奇普把手深深插进身边的骨灰深处，捧起满满一大把骨灰。如果这把灰土可以扑灭火焰，它应该也可以阻断水流。
“以主神的名义！去死吧！”他发出一声大喊，声音之大令自己也分外吃惊。
灰白色的粉末从奇普手里高高扬起，纷纷扬扬地在墓室里飘荡，如同展开的尸衣覆向水光流动的泉妖。
骨灰落在了水上。
泉妖怔住了，接着，轻烟从它的身上丝丝升起，仿佛有看不见的火紧贴着它的身体灼烧。它发出足以撕裂耳膜的尖叫，渐渐塌陷下去。
它完蛋了。奇普将手里剩下的粉末再次用力扬过去，然后带着快意看着泉妖扭曲萎缩，尖叫哀号。去死吧，你这生长于世界暗处的生灵！奇普喃喃念着驱魔祷文，跛着脚走近倒在地上的艾萨克。
泉妖的水已经从艾萨克脸上褪去，他软软地倒在地上，脸色青白，看起来已经停止了呼吸。
奇普吃力地蹲下，抱起艾萨克的头。就在这时，泉妖的嘶声啸叫再次响起。这只妖魔奋起最后的力量，向奇普发起了最后一击。
一股劲道十足的水流从地上笔直跃起，刺向奇普和艾萨克，将两人推向墓室另一头。奇普并不知道血从自己嘴里喷出来，流了艾萨克一身。
他失去了知觉，是刚才滚在身上的骨灰救了他的命。行将枯竭的邪魔在骨灰的作用下丝丝作响，冒着白烟，终于消逝了最后的力量，变成地上潮湿的一滩。
墓室里一片死寂。少爷和杂役互相抱着倒在地上，在他们身边，只有空空的水罐，从倾斜的罐口向外慢慢滴着水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