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载：鸿王三年夏五月，鬻柏人兵，并阴以告鹏。
醒过来的时候，天已大亮，但我心中依旧残留着梦中的片段，黑、白、红三色光芒仿佛就在眼前闪烁，心跳剧烈，一种恐怖的预感从四肢百骸中缓缓升起，并最终凝聚成一声长长的叹息。
那真的是梦吗？为什么如此牵动自己的内心？
“主上，您醒来啦，”家臣服庸手持长戟走了过来，“咱们也该起程了。”
我坐起来，用双手掌心摩娑着面颊：“做了个奇怪的梦，你帮我占卜一下，是何预兆……”但是说到这里，我却猛然刹住了话头，因为梦中的景象正在飞快离开自己的思维。白衣、金色面庞的异人……奇特的光芒：寂黑、宁白和炽红的……似乎我的记忆中，就仅仅存留了这些零散的片段，而这些片段却又使我瞬间恍惚——
我是谁？我还是我吗？我还是彭氏之刚么？
轻轻摆手，打断了自己迷离的思绪，也让服庸暂且退下。我从车上站起身，四下望望，西方的平原还是这样宽广、美丽，并且宁静。家臣们全都手持长戟，盯着我的动作，等待我宣布起程的命令。是啊，天已经大亮了，尽早动身吧，那么中午之前便可到达苹邑，可以见到我的爱人了。
一想起苹妍那娇媚的面容，那雪白的肌肤，那玲珑的身材，我的心都要醉了。这一次，我要彻底地征服她，从精神上和肉体上双方面征服她，只要征服了她，就等于征服了西方九天十四将，就等于斩断了鹏王的翅膀，而将这摩云之翅，接续到鸿王身上！
西方世界仍然存留有女子可以继任国君的传统，再加上苹妍不仅美丽无双，她的武勇也是一般男子都难以企及的，所以年纪轻轻就成为苹氏之主。天下虽大，苹妍却只敬服并爱慕一个人，那就是我——彭氏年轻英勇的刚侯。利用这点，再加上天生的奇智诡谋，我相信一定可以说服她臣服于鸿王的。
可是，我并不想娶她，所谓“家中已有妻子，并未失德”，只是借口而已。以我的手段，想要让妻子“失德”还不容易？只是，那样强悍并且聪明的女子，倘若长伴身边，是会使人寝食难安的。我想找个机会，把她双手奉献给鸿王，娶此一女，而平服西方，鸿王不会拒绝。
远远的，苹邑高大城墙的顶端出现在地平线上。我正逆着阳光抬眼观望，突然，一乘马车卷着浓密的烟尘疾驶过来，等到两车相距不过数十丈的时候，对面的驭手突然勒住了缰绳。我又看到那飘散如云的漆黑的长发了，我微笑着，而对方却高呼了一声，飞一样跳下了她的车，然后又矫健地跳到我的车上来。我张开双臂，立刻，那温软芬芳的身躯再次投入怀中。
车厢内立刻变得非常拥挤，担任车右的服庸识趣地跳了下去。我抱着爱人，深深呼吸，捕捉她身上那熟悉的诱人的气味，我感觉两片温润的嘴唇贴上了自己的面颊。才刚抚摸她平坦柔美的脊背，揽住她的纤腰，突然脸上一痛，竟被狠狠咬了一口。
“为什么到此刻才来？”她湿热的呼吸刺得我耳朵发痒，“听说你又娶了一个北方的蛮女，沉醉在温柔乡里，忘记我了是吗？”
我“哈哈”地笑了起来，狠狠拥抱着她，转头咬住了她小巧的下巴，含糊地回答道：“那是为了取得蛮族的助力啊。我征服了练邑，你应该听说了。”
没等她回答，我抬起脚背，踢了身旁的驭手一脚，驭手立刻把缰绳交到我的手里，也跳下车去了。我左手揽着苹妍的腰肢，用右手总揽四组缰绳，轻轻抖动，一边大喝一声，驾马撒开四蹄，逐渐加速，狂奔了起来。我朝跟在后面的家臣们喊了一嗓子：“慢慢走吧，我在苹邑等你们！”
尘土飞扬，衣襟带风。苹妍依偎在我的怀中，哪还有一族之主的昂扬气度，乖巧得就像一只小猫似的。她微笑着，凝望着我，我径直望向马头所指的方向，偶一瞥眼，看到她目光中蕴含着是如此强烈的爱意。一般男子，定会沉醉于这般无限关爱的眼神中而不能自拔吧，但我不一样，我似乎天生就能够保持绝对的清醒，连美酒都从来没有醉倒过我，权力也没有，荣誉也没有，更遑论美女呢。
“怎样驾驭脱辕的左右两马呢？”苹妍望着我，目光中似乎除去爱慕，还有一丝崇拜和艳羡，“这次你一定要教会我。”
我点点头：“其实很简单，你要体会从缰绳上传来的马的方向，更要体会他们微弱的情绪。驾驭马，如同驾驭人，要了解它需要什么，你就要先给它什么，然后再用这给予去驱使它工作。”
“那么，你怎样驾驭我呢？你知道我需要什么？”
这是意料中的问题，我早就有了准确的答案：“你需要的是力量，能够凌驾于你之上的男人的力量。这种力量，只有我有！”我大笑着，同时在心中继续回答她所没有询问的那一半问题：我给你这种力量，我让你感觉自己愿将全部生命都奉献给你，然后我就用这种承诺来驱使你，驱使你加入我们的阵营，帮助我和鸿王完成我们的野心和梦想！
进入苹邑，我们不顾街上行人的惊呼躲避，直接驶向苹妍的宫殿。我把她抱下马车，她指向寝室的方向。
“我还没有洗澡，身上全是灰尘，还很臭。”我这样说道，但是她“吃吃”地笑，轻声在我耳边说：“不要洗澡了，我喜欢你现在身上的味道。”同时，又在我肩膀上狠狠咬了一口。
极度的疯狂过后，她软绵绵地伏在我的胸膛上，轻轻喘息着，终于开口询问我希望她询问的内容：“你怎样征服练邑的，讲给我听。”于是，我就把如何派遣奸细，如何分化练人，如何烧毁他们的祭坛，最终在战场上以压倒性的优势击败已成一盘散沙的敌人，顺利接收了练邑，这整个过程都毫无隐瞒地详细告诉了她。
“不，也许我所需要的，所憧憬的，不是你的力量而是你的智慧，”她这样慨叹着，然后如我所愿地提出了那个问题，“可是你不告而伐，就不怕鹏王的责罚吗？”
“责罚？”我淡淡地笑，同时密切关注着她的反应，“真正的英雄，除去上天，不会害怕任何人的责罚。鹏王若敢来伐，那就和他战斗！”
她果然从我胸膛上抬起头来，惊愕地望着我的眼睛：“你想向天子挑战？！”
“在我眼中，他不过一只猪而已。他的武勇虽号称天下无双，其实不过一个没有头脑的匹夫。”
“但他是天子，上受天命的天子！天畏会保佑他的！”苹妍竟然大声叫了起来。
虽然早想到她会有类似反应，但强烈到如此程度，却是我始料所不及的。天畏？数千年来，几乎人人都相信天畏保佑着他的子孙们，但嵩王在叛乱中被分尸，真王中毒溃烂而死，墨王一度被废，家系断绝……这些时候，怎么不见天畏的保佑？怎么没人提出天子的权威是不可动摇的？
“因为他们无德，所以天畏将其召唤去训斥了。”想不到如此精明强干的苹氏女主，竟然头脑如此简单僵化一如凡人。
我依旧不紧不慢地引导着她：“那么鹏王呢？他穷兵黩武，劳民伤财，他有道吗？是不是天畏也该召唤他离去了？”
但是，数千年根深蒂固的忠诚观念，是不会在一朝一夕间就突然转变的。我和苹妍越说越僵，最后她竟然跳下地，一声不吭，披上衣服就跑出门去了，把我一个人留在寝室里。我一动不动地仰躺在床上，双手枕头，仔细盘算着下一步的行动。就在这个时候，突然一个黑影从床边浮现了出来：“看起来，果然没有预想的那么顺利啊。”
我有点厌恶地皱了皱眉头：“我和女人欢好的时候，不喜欢有人在暗中窥探。”
那黑影“咯咯”笑了起来：“你们说话的时候我才来的——下一步怎么办？”
“告诉鸿王，是卖给柏人武器的时候了。不必着急，最多半年，我将整个西方双手奉送到他的怀中。”
黑影摇晃了一下，逐渐消失了。那是鸿王所驱使的分身——若不是他有如此惊人的力量，我和他的野心不会如此膨胀，我也不会甘心服从他，发誓辅佐他完成这种野心。我的智慧、我的力量，和他的道法、他的天命，只有结合起来，才能推翻鹏王，征服天下。我明确地了解这一点，所以现在不会起任何异心；他也了解，所以他对我言听计从。
吃晚饭的时候，苹妍又腻了过来，似乎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争吵，似乎也忘记了她无礼地把我一个人留在寝室中。我故意板着脸，不去理她，但她却装出一副哀怨的眼神，用那红梅一样鲜艳动人的嘴唇，衔了一片腊肉，递到我的嘴边。
就像一匹性格倔犟的小马，你鞭打它，它远远地逃开去，但没等你对它失望，它却又调皮地摇晃着头颈回到你身边。我故意刺激她：“原来你一直认定鹏王的本领在我之上。那你为什么不去找他？他可是很想搂你在怀中呢。”
“你比他强一千倍，一万倍，”她谄媚地笑着，伸出舌头来舔我的耳朵，“他唯一强的就是有天畏保佑。那个宽脸长得像祭神用玉尊的家伙，我想起他的样子来就恶心。”
很多人就是这样，可以在私下肆无忌惮地批评甚至嘲笑天子，但要他背叛天子，对抗天子，就害怕得逡巡不前了。有什么好害怕的呢？害怕那摸不着也看不见的天畏？传说中他的道法，那些奇迹，在今天看来不值一提，就算上升为神，能够有多大进步？他不是不愿意保佑无德的子孙吧，他是根本没有这个力量来保佑他们吧？作为诸神之神，他怎么能够放任蛮族侵扰他的领土呢？是连信奉伪神的那些人类都无法惩治，还是蛮族所信奉的所谓“伪神”，根本不买他的账？
即使结盟已久，一、直到现在，我却还无法完全相信鸿王的神。我总觉得，没有一个神是真实的，包括我们彭族所信奉的天辅。倘若这些神是真实的，那么他们所保佑的民族，所保佑的子孙，就应当无灾无难地永远幸福生存下去。只要这些人民不对外扩张，就不会产生和其他神的冲突，就不应该受到什么天罚。可是从古至今，哪里存在不遭受灾难，不遭逢兵燹的种族和国家呢？不能保佑自己种族的神，还有什么资格立于神界？不能保证天子代代善终的天畏，有什么资格被称为诸神之神？！
“我所信奉的神，是有力的神，他晓谕我天命，天命已厌鹏王。”鸿王曾经反复对我解释天最于梦中指引他的往事，但我对这些并没有兴趣。假如天最真有力量，他就应该战败天畏，提着天畏的头出现在鹏王的梦中，把那头蠢猪吓死，然后我和鸿王就可以一马坦途地进入天邑，接管四方的统治权。
“天命是要人类付出努力甚至鲜血来达成的，倘若天最所选择的人——也就是我，没有足够的力量，不能完成他的使命，他会再另外选择合适之人。”这种解释等于放屁！神似乎在玩弄人类，下界对于他们来说好像棋局一样，或许天最和天畏打赌：我指挥的这枚棋子可以吃掉你的王棋——来，走走看吧。
我只相信人本身的力量，包括智谋、兵法、道法和武勇，靠这些攫取来的统治天下的权柄才是最稳固的。鹏王可以用武勇击败其父，登基成为天子，那么这四者兼备的我和鸿王，就更应该可以吞并天壤！
我的野心，并不仅仅是打败鹏王，将鸿王扶上共主的宝座，我还要吞并四方蛮夷，屠尽犬人，然后再寻找机会，觊觎自己为鸿王争取到的无上的权力！为此，我可以付出一切，可以牺牲一切，包括怀中这个美艳绝伦的尤物。我低头望了苹妍一眼，她眼底唇边无限的娇媚并没有打动我。如果真的不肯合作，我就毫不留情地牺牲她吧，美女并非绝无仅有，得到了天下，还怕得不到美女？只有鹏王这种蠢猪，才会远望着苹妍流口水，身为天子却无法把她揽入怀中。
因此，我教唆鸿王悄悄贩卖武器给柏人，然后再将此事暗中泄露给鹏王，以那蠢猪的性情，一定会发兵讨伐作为苹氏盟友的柏氏的，到时候看苹妍是怎样的反应。
“美人，我随时都会出卖你，如果对我的野心有帮助，我甚至会把你卖给那头蠢猪。”我心里这样想着，脸上却带着陶醉的微笑，深深吻上了她柔嫩的红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