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e若有所思地看着小姨。片刻之后,说:“小姐,你是古代来的吗?你难道不知道,任何一个系统,其入口与出口的数据都是最不真实的,那是为了释放你们自由进出时内心的恐惧。”
“我只是,”小姨微微一笑:“有点健忘。”
“我敢保证,在你碰到水面的那一刻,你就已经在电梯里了。”
听完这句话,小姨已然推开落地窗,翻身跳下!Lee自餐桌另一头追去,却为时已晚。餐厅内发出尖锐重叠的惊叫声,Lee自敞开的窗边回过头:所有的餐桌、餐具、吧台、顾客,以及主席台上那只正在演奏《蓝色多瑙河》的乐队,皆应声而起,伴随小姨的下坠,被突如其来的飓风纷纷撕碎。Lee回身看向窗外,场景却更为惨烈。一阵风翻起Lee的西服尾摆,所有摩天大楼瞬间崩塌,公路与汽车却飞向半空,与崩落的大厦互相撞击,最终被挤成黑色粉末,散入远处茫茫无际的黑暗中。就连群星,亦突然熄灭。
小姨碰到长江水面的那一刻,整个空间里,只剩下Lee独自漂浮在无边黑暗中。Lee的身体打着旋,衣服在冷风中翻飞。他睁大惊恐的双眼,想呼喊,却发现喉咙似被卡住。从来没遇见过。他为女人服务,也为男人服务,但他从来没遇见小姨这样毫无准备就突然离开的人。他是一具实体机器人,不只是单纯的数据。只需换一张骨肉相连的表皮,他就可以去上海、北京、台湾、香港、东京、纽约、伦敦、巴黎各地为不同的人演绎不同的白马王子,但从来没有哪个人,会不顾他的感受,便这样突然离开(日记中提到,其后罗伯确实要求小姨为对Lee造成的伤害进行赔偿)。离开之前,还有一整套程序等候着他,方便他以从容的速度进入良好的环境进行保养,而不是现在这样,突然摧毁所有数据,留他独自一人在黑暗的系统中。他突然感受到至为强烈的孤独,内心的空虚令他发出了抽泣。一滴一滴的透明液体自他无法闭上的眼中滑落,甚至他自己,都闻到了越来越浓烈的机油味,虽然这气味中,早已被添加了自欺欺人的香料。这些泪珠是如此宝贵,哪一颗在哪里流,哪一颗在哪个时间流,又是哪一颗在哪张脸的面前流,这些,在他的中央处理器中,都有精确的扫描与算计,但他忍不住,即使会被罗伯斥责,他也忍不住。他担心自己就这样飘走,再也回不到这个故乡般的系统。等他终于可以发出声音,他开始呼喊“罗伯”的名字。忧伤的哭腔如一阵风,在黑暗的太空深处飘来荡去。
他很后悔,没有选择适当的时机来向患了健忘症的小姨说明一切。
而小姨,果然已经身在电梯之中。一进入电梯,小姨的心便产生一阵锋利的悸动。一想到立即就能见到Lucas,小姨就情难自禁。
一阵风自大厅外吹来,小姨以为是那种疯狂的交通工具所带起的风。终于回到2177年了。小姨内心一阵欣喜,Lucas果然站在大厅入口。他似乎在对身边的另外一名年轻男人交代什么。
“Lucas!”
“小姐,是您!”Lucas脸上露出欣喜的神情。
“您怎么出来了?”
“来看看你。”
“今天起我不再值班了,”Lucas伤感地说:“罗伯要求我熄灭一个星期。”
“可是你背上的伤?”小姨皱起眉头:“罗伯应该在你伤好之后,再熄灭你。”
“伤我会在能源重新供给后,再来修复。”
此时,那名陌生的换班男人却说话了:“可是Lucas,如果让这些伤在你身上留一个星期,或许他们就会生锈,那样你的背就永远没法复原了;当然,除非罗伯愿意换一副给你,但对于我们这种人,那不可能。”
“要怎样才能修复?”小姨问男人。
男人答道:“他的部分数据被电子流氓据为己有了,所以Lucas需要数据。”
“怎样的数据?”
男人指指大楼内部,说:“2015是罗伯为数不多的几个高级系统之一,里面的任何数据都可以。只要将2015的任何东西接触在Lucas后背的肌肉上,就能慢慢修复Lucas。”
“你别听他胡说!”Lucas皱皱眉:“我和2015内的数据不可能做任何链接,罗伯绝不会允许。”
但小姨已打定主意。Lucas熄灭之后,小姨将Lucas带进了2015。头一天,小姨无心做事,只是抚摸着Lucas背上的伤,陷入沉思。那伤痕实在太过逼真,令Lucas无异于真正的人类。随后几天,小姨拒绝见姨父,也拒绝见Lee,将房间里的所有数据都植入了Lucas的体内。她抓起清香的床单、蓬松的枕头、木头椅子、破旧的iphone6、小彩电、还在活蹦乱跳的红色金鱼、自己养的白色小猫……他将这些东西统统链接到Lucas的伤口上,伴随Lucas伤口的愈合,整个房间变得空空如也。
将Lucas放在地上之后,小姨不得不出门去选几件廉价的家具。
合上日记,我独自默默地生活了三年。我不大愿出门,一般都会待在房间里。一旦离开公寓太远,我的身体就会产生一种莫名其妙的疼痛,我仿佛可以看见,安静躺在日记旁边的洋娃娃,其全身正在由于我的远离而流曳出一种阴沉的欲望。我越来越觉得,我对这唯一陪伴过我的洋娃娃,已经产生难以割舍的感情。它与小姨的日记共同成为了我独居生活的支柱。有时我几日不进饮食,只需抚摸着洋娃娃,仿佛身体就充满力气。当然,也或许是我忘记自己曾进食过。
与鸿哲分手后,我再也找不到可以确认记忆的人。
但鸿哲却邀请我参加了他的婚礼。新娘正是分手之后的几日,我透过窗户看见的,与他挽手进入百货商场的女人。那时我就知道,鸿哲的新娘一定会是这个女人。他就是这样的性格。
鸿哲求我一定参加他的婚礼,我不能不答应,但他们竟然将婚礼地点选在了遥远的海南三亚。
“她想去海边结婚。”鸿哲在电话里这样说。
“真是一个浪漫的女人!”我无法独自去海南,我无法忍受如此遥远的疼痛,所以不得不将洋娃娃带在身边。
幽蓝色的海浪不断扑向海边沙滩,几只多情的海鸥低低盘旋,娇小的新娘在细沙浅浪中提着婚纱奔跑,不时回过头来迎向摄影机凌乱的镜头。娇笑如破碎的浪珠,不断撞向一张布满幸福的荧幕。这名可爱的女人真是把自己的婚礼闹得多情而忙碌。我紧紧抱着自己的洋娃娃,看见鸿哲在海浪与椰影背后,疼爱地走入牧师的宣誓。在这广阔而涌动的教堂里,这个男人似乎已经完成某种蜕变。
“鸿哲。”帷幕落下之后,我叫住了他。
鸿哲略低着头,微微笑着,默默走到我面前。三年不见,他的唇间已布满黑色胡须。大约是见我怀里抱着洋娃娃,他扑哧一笑:“我一直在婚礼上找你,现在总算看见你了。你还是没什么改变。”
“不,我变了一些。”海滨的阳光刺得我有些睁不开眼,但我依旧努力去拼凑他的脸。尽管近在咫尺,但他的脸仍然如一张电脑图片,仿佛由无数富有层次的光点组成。
鸿哲又靠近了一些:“你确实没怎么变。至少没有变老,我却长出了自己都不想刮的胡子。”
我扑哧一笑。
“鸿哲?”
“嗯?”
我看了看海的深处,回过头,问道:“就在刚才,我是参加了你的婚礼吗?”
鸿哲怔怔地看着我。我们都明白,并非因为悲伤或遗憾,我才会这样问他。“再近的过去对于我来说,似乎都只是一副虚假的图像。所以我……我只是不能确定。我希望这是我能最后向你确定的一件事,最后……依赖你的一次。”
鸿哲没有说话。我静静等待答案。片刻之后,鸿哲突然紧紧将我搂在怀中,说道:“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我似乎感觉到,夹在我与鸿哲之间的一道毫无感情的蓝光,在洋娃娃体内蠕动了一下。海浪突然淹没了我,而海鸥的尖叫猛然刺进我耳朵。但它们都与鸿哲的拥抱一样,远没有一个答案重要。
我没有得到这个答案。
我不再是鸿哲夜晚里的主角。我躺在床上,又感觉自己行将漂浮。浮沉之间,门铃突然响起。
站在酒店房间门外的,竟是一别三年的姨父。
“Loly,你好!”姨父的脸上,露出一种奇怪的微笑。
“姨父?”我感觉分外吃惊,但首先想到的竟是小姨:“小姨在哪?”
“你小姨?”姨父皱了皱眉:“你讲得果然没错,这三年来,她心里只有Lucas。”
“Lucas还在她身边?”我仿佛求知若渴地抓住姨父的双臂:“既然数据已完全被植入,那他可以走路、可以说话了吗?他都说了些什么?”
姨父顿了顿,拨开我的手,径自坐到床沿:“三年不见,你都不关心我过得怎么样?”
“我知道你过得很好。”我的脑海充斥着当初那名中年刑警对Lucas的推断,我自己都惊讶对这段往事的记忆竟如此清晰:“但Lucas却不一样,他就像一个初生婴儿!”对Lucas复原后的状态如此急于了解,或许正是源于小姨的那本日记。
“我却觉得,你比他更像一个初生婴儿。”姨父突然自床沿站起,近身过来,眼中射出一种渴求的目光。
我本能般往后退了退。
“Loly,拜你小姨所赐,我失踪了三年,家里的那个老婆恐怕早已不对我抱任何希望了,”我不知道姨父究竟想表达什么:“而我离开你小姨过后,第一件事就是来见你,你这么聪明,不会不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怔怔地看向姨父那张逐渐扭曲的脸,答道:“我不知道你想做什么,你让我觉得混乱……”
“不,你知道!”姨父突然凶狠地抢断我的话:“你知道我从小就阅读凡尔纳,阅读海因莱茵,你也知道我唯一信奉的真理就是‘机器人三大定律’,只不过要验证那条定律,时机并不成熟,但现在,时间已经到了!”
与三年前相比,姨父仿佛已变了一个人。我突然想起日记中对张豪君其人之描述,不禁倒吸一口冷气。
“你想用Lucas验证‘机器人三大定律’?”
“Lucas?”姨父突然促狭一笑:“你小姨把他看得比谁都紧,但他那么暴躁的男人,迟早会离开你小姨……”
“Lucas很暴躁?”不。这与日记中描述的不符。
姨父鄙夷又怜惜地看了我一眼:“没错。他简直没有一刻安宁,眼中总是燃烧着怒火。不过,我不再关心Lucas了,我担心的是你。”
“你说什么?”
“既然你小姨已经抛弃你,”姨父突然将目光贪婪地锁在床头的洋娃娃身上:“那以后就由我来照顾你。带上你的洋娃娃,和我离开这里。”
“你的目的原来是洋娃娃?”我知道,可能小姨在他面前不意走漏了风声。
“不,是你。”姨父认真地看着我:“但你自己也明白,你离不开这只娃娃。”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不需要明白,你只要知道我有多爱你就足够了。”说罢,姨父便捡起床上的洋娃娃,并向我靠近,作势要拉我的手。
逐步逼近的他,仿佛一个十足的恶魔。他的每一步,都令我觉得窒息。并非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仿佛某个我不能承担的秘密,就要在我们越来越狭窄的距离之间,被挤到爆裂,最终如一摊飘满恶臭的烂肉大白于我面前。
“姨父……”
我的心脏似乎即将被黑暗笼罩,正在此时,房间的门却突然被一脚踹开。
那名总似阴魂不散的中年刑警站在门口,手里举着一把短枪。鸿哲竟然身着新郎服,跟在他身后。
“把洋娃娃放在床上,”刑警将枪口对准姨父,然后一字一顿说道:“然后将双手举到脑后,慢慢走到我面前!”
“刑警先生,您这是干什么?”姨父挤了挤眉:“我又没有干什么。”
“别废话!赶紧照做!”
姨父无奈,只能将洋娃娃放回床上,然后走到刑警面前。刑警立时自腰间取出一副手铐,将姨父双手铐住,吩咐身后的鸿哲将姨父带走。
“鸿哲,对不起,”刑警回头说道:“本来是你的新婚夜。”
鸿哲以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答道:“我也不想Loly发生任何危险。”语毕,鸿哲便将姨父带出了房间,自此我再也未见过姨父,直至两年后接到他的死讯。
刑警走进房间,自床上拾起洋娃娃,仔细端详:“没想到这么多年后,你仍然留着它。”
“您说什么?”
“你小姨回来的那个早晨,”刑警的目光仍未自娃娃身上离开:“你怀里抱着的,也是这个洋娃娃。”
“我不记得当时你在。”
“我站在后面的一堆新警察中,”刑警突然回过头,目光灼灼地盯着我:“你当然不记得我在。”
刑警的手仍抓着娃娃,我能感觉自己的目光正在颤抖。
“我能理解,”刑警继续说道:“这个洋娃娃对你很重要,我不会带走它。”
说罢,刑警便将洋娃娃丢回床上,似乎完全没有发现娃娃中的秘密。
“那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只是来参加鸿哲的婚礼。”刑警答道:“你或许不知道,鸿哲是我最得意的手下,我对他就像对待自己的儿子一样。”
“那你真正的儿子岂不是很难过?”
“我没有儿子。”刑警看了我一眼,表情严肃地答道。
“我在婚礼上发现了你姨父,虽然他藏得很紧,但我知道他一直在尾随你。”刑警继续说:“你不知道当时我有多兴奋,抓到你姨父,或许就能问出你小姨的下落。”
“你还对Lucas念念不忘?”我说:“经过这么年以后,似乎没人再对我小姨的那次事件着迷,就只有你一直热情不减。”
“对你小姨着迷的,还大有人在,只是你不知道而已。你太小看未来的魅力了。不过,我却并非真正对未来感兴趣。”
“那你如此执着是为什么?”我疑惑不解。
“我只是在保护鸿哲。”刑警认真地看着我的目光中,竟充满一种坚定的情怀。
“保护鸿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