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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间幕:开膛手

·温柔杀戮

“我是你的,我属于你……”

窒息感——

衰弱着无限逼近缔结死生契约线的虚薄空幻……

沐浴芬芳香冶的幅员辽阔,陶醉于即情即景的奇妙幻觉,体验难以言喻的无上幸福,霍然死亡同样变得宽裕……

————————

砧板上的雪白羔羊的丰满死亡宛然甜美梦乡悠然自得,新生绽放那鲜花由头直至踵开裂两半……

我热衷烹调料理,切割蛋白质肌理的过程无疑是一种色情历险——用薄如一线的刀锋研磨血肉纹路……我会发抖、陶醉不能自拔。

每当固态的金属元素嵌入泥泞肉质,便似烟花绽开一阵沉闷低吟,仿佛诞生了某种韵律颉颃——我是自成一体的交响指挥家。

我是炼金术师,是我调和了错综复杂的符号公式,是我将汪洋浩瀚的原胶粗片剪贴成一部生动电影——我就在不假思索的愉悦游戏里疯狂吮吸蝇虱虫豸竞相追逐的丰富矿脉,深埋肉体以内的心灵之杯不禁令我悠然神往——我爱这剥离表面伪饰的****肉质,我要肢解至最后一层的彻底真相:那该有多美?

——人与人形同木偶的虚伪交际,尽管彼此一无所知却还竭力佯装关怀备置,不嫌太累了吗?

——无法洞穿灵魂实在而徒劳往复,不正是这副肉体皮囊在从中作梗吗?

——普罗大众把灵魂奥秘揣进蛋白质做的口袋就万无一失了吗?

——可以在他者流淌的血液中照见自己的生命吗?

——如果这具生命被他者打开又将如何呢?

应该会很有趣吧。

倘使打开致密皮肤的组织,那从中又会逸出怎样的气候呢——躯壳血肉的内部装潢会不会出现生理科普以外的微妙差异、该不该给类似的光怪陆离分门别类?

仔细紧盯食材切口一段时间,会不会发生有机物质自行愈合的神奇错觉——仔细盯着食材切口乃至鲜活颜色骤失光洁,由此陷入遐思——那么这遐思是不是经我赋予的结果,这结果又是不是我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如果知道又何必求索——我到底是没法理解他人的痛苦欢欣,到底没法想象自己以外的个体生命……

倘使行动与感知诚如哲学家所言是内部理型的投影,那我践踏其余幻梦的实质又算得了什么——充其量不过是自娱自乐的把戏而已……

方才始承恩泽的睡美人儿,她娇弱无力——顽童般的双眸紧闭成弯弯新月,风光旖旎的窈窕曲线蜷成一只调皮小猫,看起来既慵懒又妩媚。

少女触手可及的方寸是我搪塞敷衍的举措——但凡稍不遂她心意,一双雪白细嫩的柔荑便紧紧攥住我预备移动的步骤。

我皱了皱眉头——以神明大人的名义起誓,我无非是想去尿尿。

“请别离我而去……”

细若虫呐的甜言蜜语纵使留住此间肉身,却奈何不得积蓄秽水的膀胱肿胀——我的心儿早已飞向了便池。

——在我眼前吐纳言语的这人是真的吗——我几乎能够感到她的呼吸,可她是真实存在的吗?

鲜红夺目的连衣帽弃置一旁、皱褶一团宛胜火焰燃烧,散乱秀发又俨然环抱****肌肤的温柔摇篮——少女恬然入梦,睫毛颤抖如轻舟荡开的春波……

——如何来证明呢?通过视觉与触感确切少女占据三维空间的位置——然则方才她的眼神明灭不定、她的秀发参差颤动、她的声音像回旋的激流、她的全副身心正无限沉沦……

放着她不管真的好吗?放着眼前一片罂粟海洋没关系吗——放任满目流光溢彩斑斓起伏:揭示一切并非真实的启示、揭示一切都是虚构……

——眼前的无边幻梦灼烧着脑神经按部就班的缜密逻辑:我在哪里,这里阴晴不定,这里随时可能崩塌……可我在哪里?

莫非是我创造了这里,这里可供我品尝的一切——这里孤立高绝的全新境界,莫非只许我一人立法垂宪?

女人的平庸、女人的无常以及女人旺盛的好奇心,终究不过无用失望——那么经验的积累有助于避免往复循环的想入非非吗?一无所求的孑然便可羽化飞升了吗?

——绝对不会:因为命中注定女人要遭受屈辱以及疲惫,命中注定女人的光彩转瞬即逝……女人何必要感激命运,女人又为何不能违抗命运?

——如此一来,缺乏强制的约束能使女人摆脱屈辱吗?能使女人了解死亡的自由是更为宽敞的赐福吗?还是说在女人自鸣得意的同时也会如影随形了外来照明的光环?

我的呼吸紊乱,不受意志干涉的自律系统带着崩溃前的痛觉唤起休眠的肾上腺素接连分泌,搅扰得心神皆苦。

——难以理解坠入五彩缤纷绚烂绮梦而不能自已的女性之爱,男人线性的效能机制在释放之后简直了无情趣可言。

尿意催熟了无端怒火,我想撕裂身躯让自己喷薄——我该将骇人怒火坦诚相告以免她措手不及吗?

——期求他人理解是极端愚蠢的自私无能,毫无疑问人是相互歪曲状貌重塑印象的能工巧匠,唯独妓女才不加防范地葆有天真……

“如果有一种酷刑是比将人人视为异己更大的惩罚——”我默念,“那一定是融入人人皆为同伴的美满幸福中去。”

——咫尺刹那芳华黏着汗液浑浊贴近发肤越收越紧逐渐缩小得几乎看不真切是否就可以假设其不存在或者干脆否认少女嵌入我皮肉的指甲所带来的疼痛是梦魇幻觉纠缠不休……

“……别再焦灼不安了,你已陷入恋爱……”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言语,“……你已不得脱身,就由我带你去领略彼岸的种种风光,如何呢……”

——为什么痛心疾首眩晕恶心动弹不得无中生有固执己见自作主张谎话连篇装模作样虚张声势?

不绝如缕的喧嚣随一闪刀光而湮没——薄而且窄的利刃有玫瑰滴落。

少女大张的眸子与涣散的瞳孔历历在目,脖颈爆炸开电流般的喷泉,直刺我每一粒毛孔的兴奋。

游刃有余,精准得度;沸腾流畅以至肚脐,勾勒出明朗的死之状貌……

——那里沉凝着一道虹,像笑着跑着的金色记忆,留下凭吊恋人的缱绻信物,一直逃向漫无边际的闪光……

无尽闪光吞噬奔跑的消耗,冥冥中一股恐惧和野蛮的劲道来回撕扯少女的自由自在。

——那包容一切又不被一切干涉的神秘目标,倏乎而逝……

眼泪,比血液还要鲜美还要炽热的透明液体:夹裹欢欣痛苦的透明液体——追想恋爱时刻这液体像温柔晴明消解潮湿阴霾的闪光……

——多么不幸的罪恶、多么疯狂的谬误、多么徒劳的狂热……可这些无病呻吟全被泪水洗刷干净、彻底的澄明……

少女变成了溺水者,手指游离在肺叶和喉咙的周遭,无数道血迹斑斑的抓痕平添些许凄凉……

潜在少女回忆中的死亡气团透过理智迷雾终于得以与新生面貌重逢相见,那更为高邈的幽灵瞧着往昔种种的青春幻梦——瞧着她的活泼奔放、她的农民血液不断涌动着粗犷热情……

鲜寡廉耻的罪恶血液汩汩而出,鲜血渗入大理石稀疏的孔隙,使周遭一切陷入连衣帽的燃烧……

朦胧的夜色为演出剧场拉上了阴翳尸衾。

伦敦的雨雾无始无终——用不了多久食腐蚁豸便将赋予她焕然一新的装扮:她的每一寸细腻毛孔都要寄生上千粒白皙虫卵,孵化的蛆虫会一滴不剩地榨干她过剩的生命精力——脑浆、脊髓、视网膜顷刻成为一道道美味佳肴,哺育即将转世的臭烘烘又惹人厌的绿头蝇虱,继而与无数次宿命的死亡相会……敬请拭目以待吧!

·不写诗的杀人者

如何寻获梦的材料、如何对乏善可陈的外部世界抱持死心——如何才能不必为一己庸碌牵肠挂肚、如何才能无动于衷地冷眼旁观?

无论多么锱铢琐碎的零件都能够对整部机器造成致命危害,因此任何毫不起眼的漫不经心都可能作为蝴蝶效应的复仇手段。

我小心翼翼地应付这种状况,好比陷入危机的钢索飞人,脚下的准线是唯一安全——尽管它纤盈不堪一握。

目力不及的道路俨然无限,在无限中一片凋零的花朵都足以令我万劫不复——那么就我内心而言真的愿意让花朵的美艳永垂不朽吗、这样就能使我快乐吗?

绝不,因为我无心为之奋斗努力——我为什么还不坠入深渊呢?

无论如何都是毫无意义——过剩的自我意识和盲目的自以为是是纷争纠葛的肇始,我没能下坠的唯一理由就是深渊从来就不存在——如果真的有个深渊,那么深渊就在自己脚下,深渊就是脚下无限延伸的钢丝绳索……

绳索既是托起新生太阳的地平线,也是埋没生命光彩的棺材缝……遥远而失落的新生与荒唐可笑的灭亡——我从来都是可有可无:没有人因生前的我变得美好,亦不会有谁为死后的我掬一把泪……

我的梦境无疑是比这真实生活忧虑得多的烦心琐屑——纷繁杂芜如落满灰尘的斗室,那里栖息着不见天日的阴森生物,该生物呼吸一口潮湿的霉斑毒素便以为是冒犯了整个宇宙……

该生物在四壁立起的方形囚笼内规划一生,尽管该生物兴味索然,可该生物必须装模作样——我必须将主动权谦卑让位,我畏惧蒙昧精灵兴风作浪的无边法力——就这样几乎能为日常的一切蒙上神秘色彩。

因此我必须习惯清规戒律、必须习惯卑微低下——我放弃所有的保护,我臣服于碌碌无为,这才不致引起嗅觉灵敏的猎手注意。

这就是我的解放——在囹圄内部再度搭建一座樊笼,更为狭小的四方体保护着我的肮脏猥琐——我可以宣称自己是私密而无害的隐士,于是一切都变得高贵而刻骨铭心:这就是我的梦境,这就是我。

假使我能够过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假如我可以任意妄为……那么我真就会比现在的处境更加优越吗——我会不会怀念现在千头万绪莫衷一是的光景呢?我现在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将一去不返呢——现在的憧憬以及热切会不会消隐不见……

我究竟还要不要那种优越的品质,我究竟能不能摆脱百无聊赖——或者说我根本就适合这种状态,根本就只能在百无一用中黯然神伤,根本无精打采去顾及其他……也许这才是我,我就是这样的。

神明大人造就了我,并把我制作得如此孱弱——点滴风吹雨动无不撩拨自己敏感的神经纤维……

我在这庞大的时空舞台中只身一人——在莺歌笑语的包围里,我发现自己竟全然不被理睬——莺歌笑语自顾不暇的欢闹;毫无疑问身处此中的自己被排除在外,毫无疑问排除在外的心理委实可怖……

我期待遇着一个远比自己悲惨的孩子,我渴望端详着孩子的悲惨终于死亡:她会承担我所有的罪责——是柔弱的内心让我变成这样,这样笑出了声的泪光便会映出我全部的故事。

我不懂得什么诗意——那些文学性的回忆充满了矫情与欺骗——然而透过泪水的视线会格外干净,剔透出整个世界的片段交织如散文绮丽……

如果一个人缺乏主宰和统治的权力,缺乏驾驭自我的力量——那么此人就不会改变了——此人充其量是一个东躲西藏的胆小鬼:面对生命抉择他始终逃避……可他有什么错呢?

——他错在高估了人类社会的开化宽忍,错在以为身处此中的文明制度并非秉承丛林法则,一厢情愿地认为眼前风景不会加害于他……

然而全人类的共通性就在于愚蠢,愚蠢和盲动席卷了全人类的精神——全人类各自为阵地自行其是,像昨天的流云聚散离合。

倘使蔑视生命投向死亡怀抱就能摆脱所有的幸福与哀伤,何以普罗大众宁愿选择安稳贫乏的生活呢——普罗大众为何不抵抗生命的主子而甘愿受祂奴役?

因为全人类都属于奴隶,而每个人都要背负全人类因孤陋寡闻造成的遗憾——每个人都拒绝承认自我奴役的身份,每个人都认为通过忍耐苦修便能够获得自由。

是故全人类葆有的记忆唯余苦难,全人类的苦难在孤身一人之时便无法忍耐——人终究要回到普罗大众的群态:无事生非搅动痛苦的涡流,分别享用着彼此的痛苦让生机气息得以苟延。

我清楚自己的思路——自己无济于事的追思怅惘……但下一秒钟这记忆变得混沌不堪——下一秒钟的自己谬之千里。

我在自己完成的实绩以外,可我是什么——为什么那些思绪挥之不去,为什么一次又一次重演着扑朔迷雾?

——为什么不为之下葬为之哀悼,为什么如影随形的疲倦还不将我吞没?

我要的是血淋淋的生动以及剥削者的冷酷,我要扮演目无全牛的屠夫身临其境地欣赏生命本真——我不要夹杂伪饰的二手事件——我要匍匐的蝼蚁亲口说出自己畏惧神明披着的重重圣光、我要发抖的羔羊永远感激专属自己的卑鄙下作……我要的是一具绝无背叛可能的作品,像妓女一样完美的死。

——是这种死的预感向我逼近。

——死亡是对痛觉麻痹的现代人的唯一威慑:不过死亡并不痛苦,至少死亡并不表现得有生活那样痛苦:因为它含糊其辞。

然而普罗大众畏惧死亡,普罗大众畏惧陌生——出于异乎寻常的少见多怪,普罗大众看待死亡不像睡眠那样轻易接受,这太可惜了。

太可惜了,死亡赐予了多大的恩惠啊:死亡会宽恕一切——宽恕圣保罗大教堂也宽恕新门监狱……死亡的胸襟不存高尚或者卑贱,死亡才是此世唯一的真神之姿!

另一方面,不给普罗大众以希望的死是劣质的恐惧——那种恐惧是单纯残暴的粗鲁手段——虽然那也不赖,但我毕竟是绅士之国的成员。

绅士终究不能沦为庖丁伙夫,尽管二者大同小异——试问痛苦的悲鸣与快乐的雀跃存有什么不同吗?刽子手与外科医生逼近咽喉的刀锋难道会带来不同的救赎吗?

·巴别塔的粉饰

马车撞了人,人死了。马车继续前进,马车走了。

鲜血愉快地逃逸而出,四处流窜,旋即发黑、风干,化为清冷夜色的一部分构成——血液就是脚下的街道:忽明忽暗的斑驳灯影下,街道寂静得犹如什么也没有发生……

失去灵魂支配的躯体,生机瞬间崩解……死亡谈不上丝毫尊严——溃不成军的代谢物瀑布般奔涌流泻……每一方寸的肌理痉挛蜷曲,淤塞的腥臊浓臭旋风般袭击着周遭生命官能的嗅觉触感……

须臾,成为尸体的肉质开始发青、硬直,四肢僵劲,堪比石块……

久而久之,面目全非的皮脂逐渐松弛干瘪,其内容物一概垮台,径自流出溃烂浑浊的灼烈脓水与支离破碎的残骸分泌,宛如熊熊烈火中轻易溶化的奶油蛋糕,胀翻开裂直至形同一团破败麻絮丝丝抽卷,终于沦为肮脏秽物的寄生温床……

倘使潦草弃尸于弄堂窄巷尔后置之不理,尸体便若椰蓉果冻胶着液态饮料,变得又黏又稠色五光十色,即使近前打量也不能区分森白骨骼与蠕动蛆虫之别,简直糊涂透顶……

尸体静静躺在蛆虫的河流之上,任凭诸身水文四溢开去,隐约落寞滑稽,显得莫名其妙。

“何以普罗大众能在丑恶泥潭堕入安逸睡眠……”

——这就是死亡吗?

这是白教堂附近随处可见的一隅街景——如果你愿意的话,透过木棚与破布遮掩的居住地不难领略到类似风情。

不幸的是,中夜由阴沟蒸腾而上的滚滚“雾霭”会令目光混沌如下水道一样的昏翳短浅,何况爱迪生先生发明的小玩意儿由于种种纠纷尚不及应用此处,于是嗅觉捕捉的纷纭味道就构成了想象的一切所需……

远离了车马萧辚,一条贵妇犬走失在了这方所在,少顷沦为一锅死状万端的肉汤,祭奠若干饥肠辘辘的五脏庙府,次日又由下水管道径自流回主人们乘船享乐的泰晤士河,端的是一派其乐融融的索多玛奇观。

蜂房蚁穴般密密麻麻拥挤不堪的排房鳞次栉比,数以万计的斯拉夫移民团簇在东区不见天光的阴霉寒舍内,一双双投向空洞虚无的眼神是漆黑夜幕的唯一光彩,莫约祈求雷霆制裁的轰然降临。

——浴火重生是死徒残存的希望。

偶有瓦斯爆炸的声响传出,很快便被接二连三粗野蛮横的咆哮掩盖下去——各自操持乡音土语的男男女女兴高采烈地斗殴撕咬,挥洒着白日积蓄的不平怨气——他们应当庆幸夜幕遮掩了彼此难以置信的狰狞丑态。

——这算是痛苦吗?

单纯的死亡和痛苦会使人恐惧吗?

不妨回想一下通过报纸传媒了解到的全世界的阴谋陷阱、邪恶凶杀会使谁人不快吗?酒足饭饱的普罗大众只会葆有昏昏欲睡的简单念想,大难临头之前的普罗大众莫不是麻木不仁——因为普罗大众默许着牺牲的存在:为了秩序整齐划一的集体趋向,多数人的暴力理所当然会被视为正义——完全无用之人存在的危害理所当然该比导致生灵涂炭的暴君严重许多。

然而这是重要的吗?这是必须的吗?难道整个人类的命运就比顽童堆砌的沙土更有价值吗?意义在哪里呢?就因为那是多数人赖以生存的沙土吗?——那何妨让这沙土倒掉呢:就让普罗大众站在废墟上哭去吧,让无家可归者在赌博轮盘中大输特输一万场……普罗大众所有的祈求不过如此——因为祈求每个人都能开怀大笑的阳光世界是绝对无耻的谎言骗局。

何必自欺欺人?这个零和博弈的世界永远存在赢家、输家以及唯一的庄家,不同之处仅在于角色分配的问题罢了。

科技上升的时代,神学家预言未来的年轻人将失去传统的信仰,毋宁说“未来的庄家会让位给科技”——那么科技这位新神的出现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供普罗大众朝拜吗?难道不是为了让普罗大众继续发抖于再度君临的超自然威力吗——莫非庄家还会将赌场变为慈善机构不成?

崇拜科技的神祇,心安理得将科技视为神明的代用品——科技会保佑普罗大众,大概每当念出“科技”二字的咒语就足以确保迷信不会卷土重来。

——不难想象建立在无数阴暗污秽的下水管道之上的工业文明的表面光鲜是何等浮夸不真。

务须赘述,倘使没有信仰,冰冷的科技就始终是废墟残骸——正如没有诗意,再美的风景也转瞬易逝。

——难道可以想象无梦的睡眠吗?

失去了梦幻的人,必须靠彻底的清醒活着,活着活着就颠倒了真实与虚妄的界限,这不啻本末倒置地自讨苦吃。

——莫非无神论者能够毫不犹疑地质疑一切、全盘推翻先验的一切?但这是假的,质疑一切等于放弃行动的可能——因为信仰本身就是一切先验,信仰即神明,至于真神状貌则是可有可无的。

没有信仰就等于流产绝育的母亲,将为维系粗俗浅陋的生存而挣扎——忘却苦难与徒劳的盲目自大助长了该种选择性视而不见的方便能力,有助于普罗大众长此以往地生活在污秽猥琐之内。

虚伪是生者的唯一,而真相只属于死者……奈何死亡失去了沃土地盘,死亡躲进了受人唾弃的角落——是普罗大众罢黜了死亡的神权。

·伟大的情人

“神明大人喜欢怎样的姑娘呢?”少女笑盈盈地问我。

“别逗了,神明是不得人道的。”我戏谑地回答。

“天呐,你在胡说些什么……亚当不就是神明按照自己的模样创造的吗?”

“作品远比艺术家完美——因为‘诗人本身是最没有诗意的’。否则的话,不妨解释一下为什么祂要放任毒蛇去诱惑夏娃……要知道,全知全能如祂者一定能够设法防患于未然……”

“因为神格的造物主是不能偏袒徇私的,是人祖受不住祂的试练才……”

“得了,别给我来天主的那一套缥缈无稽的把戏,我说的是活生生的神明——甘为流血的‘人’,你明白吗?”我挥动手臂以示强调,“祂应该是能够真真切切与我们站在一起的,是真真切切分享人间疾苦的肉体凡胎,否则便没有意义——典出语录的文字我可不会相信。”

“你的意思是,神明大人祂不喜欢姑娘?”

“祂毕竟是个男人……你知道,就算男人没有那话儿,祂也不能变成女人……”

“哦?”少女似懂非懂。

“就是说——祂喜欢夏娃啊!”

“怎么会?祂给夏娃降责了多大的惩罚啊!”

“你那全然幻想的爱恋当然剔透纯明,又怎知深爱一个人的同时也包含了憎恶、愤懑、鄙夷乃至欺凌侮辱不一而足……”我自暴自弃般揶揄,“何况男人都是些仗剑妄为的蠢东西,他们意气用事的时候表现得连小孩子都不如。”

“这样说来,是神明大人因陶然自矜创作了亚当夏娃,苦于不得与夏娃欢好,方设毒蛇之策算计亚当,以泄私愤?”

“没错……别忘了这条毒蛇正是撒旦变的,而所谓撒旦却是过去辅佐神明的天使——祂俩可谓是一对老搭档了。”

“这太可怕了。”

“也许……不过我也只是基于世俗的立场来揣测神明,如果神明是高于此世的,想必会有其他的解读方式……但那早已超出了我的理解(如前所述:那没有意义),我也就没法告知你什么道理了。”

……

“你真是个疯子……”

我为自命诙谐的愚蠢而羞辱难过,但考虑到对方妓女的身份,我又能对种种愚蠢坦然自若。

彼此默然不语,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少女,任意垂落的连衣帽装束鲜艳已极却无人留心——少女的目光是同样得鲜红欲滴、清澄爽朗不见幽怨。

深感她侧畔有一片丛林花草——她一度流连于无拘无束的欢乐游戏,那里似锦繁荣看不出半点忧伤。

尽管我讨厌拥有精彩过往的充实之人,然则少女犹豫不决的迟疑微笑却似能补完我生命的某种缺憾,于是情不自禁为她神魂倒绝。

——猎食者的嗅觉,一种视觉以外的信息接收机能,它能让烟花之地嬉闹人群变得空空如也——嗅觉不会意识到自己受到包围,嗅觉是直感地针对;群居动物依靠嗅觉方可区分天敌与同类的气息……迎面扑鼻是童年梦幻的记忆流连,如同缕缕柠檬的芬芳刺激……

我认为那里会有重建自己的材料可待开发:我以为自己应该完整、应该热爱生机活力……但我并没有在恋爱——我是说,自己并没有爱的能力……我拥有的只是失去的能力,轻而易举地丢三落四……原以为信仰爱情就能改变这种局面是我的疏忽……

爱情像偶然拍上甲板的一朵浪花——她是茫茫大海的区区一滴,随太阳升起而蒸腾;也许爱情什么也不是,可海洋自古如是——海洋既不吝啬也不贪婪,海洋的胸怀无比博大……

如果听凭舟子随波逐流,那么我的通灵是否拟合得了她的起伏?

“你为什么不爱我呢?”

妓女当然是爱不专一的,却不妨说那也可以是一种慷慨大方的爱:像古代仗义疏难的通灵神女,先知依靠与其合欢获取启示征兆——纵然她是风月场所赢利的机器,但也绝不专属谁人的恋情。

无疑,恋人是贪婪吝啬的,因为爱情是一桩互相勒索进而彼此伤害的小气游戏——彼此觊觎着对方心目中最为宝贵且无可取代的位置,煞费苦心铲除自己以外的异端地带:驻扎着亲情、友谊、风流不羁的神祇悉数退位让贤……恋人要的就是纠缠、厌烦、无时无刻无处不在的絮叨——仿照盖世太保的专横进行监视,鬼鬼祟祟充满了勾心斗角的任性刁蛮,像是子宫用以禁锢婴儿身体的长长脐带:爱情同样是沟通死与生的衔尾蛇无始无终。

寻花问柳****卖欢,比起大多数尔虞我诈的尘世之人,出售快乐的妓女岂非高尚得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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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罗大众通常指出:妓女可恶之处在于将爱情变成了消费,该职业的存在无疑否定了文艺复兴奠定的人本高尚。

换言之,“爱情应当是无所谓功利算计的”,这就意味着恋人煞费苦心的刁钻古怪全然是奉献给阿弗洛狄忒的专属供物、是毫无收益的图腾朝拜……可惜,如果普罗大众还想葆有哪怕一丝社会属性的话(如果普罗大众尚且不致沦为单纯释放感官****的野兽),那么不妨将眼光放得更加长远一些,长远到足以识破道学先生为秩序井然而悉心调配的这一针吗啡是何等自作聪明——这是一种求取安慰剂效果的语言游戏,一套无能自卑的堂皇借口——试问,果真高尚的恋爱为何要建立在婚姻契约的保护伞下?

契约是权利交易的凭据,婚姻的出现分明是对爱情的不信——彼此心知肚明,****的发轫不外乎物种延续的自然性征,是商品交换的信用形式将露骨原始装点得彬彬有礼——何妨说普罗大众无法避免加速的消费才生编硬造出诸多可耻的幸福神话,那些专为道德教益服务的神话美满不食人间烟火:神话无非是供骄奢淫逸又劣迹斑斑的有闲无聊分子挥霍陶醉的掩耳盗铃。

契约社会不承认妓女身份是因为妓女的职业非常率真,率真到几乎不为社会气息留有斡旋余地——尽管这率真多由愚蠢与粗野来展示,但这就是妓女,无法修正、持续不断地保持一律,希冀在同一波频下捕获共鸣与呼吸。

妓女对爱情的不屑与对率真的执着宛如矛盾螺旋的双子星座,动荡不安又舒展自如,蔚然奥秘无穷的伟大奇观——也许相同的一幅画面在妓女眼中会是更加活泼有趣的情景也说不定。

这里是属于成年男性的童话世界——妓女被排斥在现实之外,妓女生活在随时可供隐身的梦境边缘——昏暗模糊的脸庞捉摸不出任何表情,因此不必费尽心机讨取枕侧情郎以外的谁人欢心。

眼前人的血肉,握在手中,心脏血流大可以握在手中——这种实感将妓女摒弃于社会之外并不残忍,残忍的是社会反倒要抓住她、鞭笞她:让她成为教益理论的一部分,让夸夸其谈的似是而非大行其道、让世界变成寸草不生的荒谬碎片……直至松散梳异得惨不忍睹。

众所周知,不幸之所以诞生是因为善良的人在作恶(他们自恃无知!),至于恶人作恶多端产生的不幸则是罪有应得——因此善良的妓女应该是普罗大众眼中的恶人——妓女不需要任何的怜悯慈悲,妓女可以坦然接受任何罪恶,并不想摆脱这些罪恶:她太爱这地狱模样的人间了——她是这人间得以永续的祭献。

——“天国之扉”。

多姿多彩的霓虹招牌在暗夜虚空里格外可爱——那里的一草一木风吹草动无不令人魂牵梦绕,俨然脱离真实之境的艺术家所开辟的全新领域——不计名姓只认银钱的露水夫妻未必销魂不及一唱三咏的凄美恋情:那刺痛恋人彼此心扉的莫不均为****本身之玫瑰?

由进食和睡眠间隙的琐碎组成的生活,这两条委实粗大的管道连接着普罗大众的所谓高尚——高尚就是由饱满管道溢出排泄的不自知的异想天开。

我想,人活着,究竟什么才称得上是重要的呢——如果真有所谓重要的东西,谁又能来教教我呢?

生活拥抱着取之不尽的素材:石头、沙土、空气组成的亲密拼贴画……我走在上面,可我算是什么:我是荒唐的——丰富的调色盘已然荒芜,连黑白色基的权力也被剥夺,我是肤浅的并且正在堕落的一摊烂泥,注定无缘于复活新生。

世人皆是罪不容诛,连妓女也拒绝无辜的****——因为罪恶很好,罪恶像浪漫婚礼许愿每一位少女幸福。

·葬礼

少女——怎么才能形容这人间至高的杰作,凝结了神明全副才智的肋骨,变幻莫测且层出不穷的心念集合:少女的随意背叛与轻言放弃,一如少女对待镜中幻象的喜怒无常——少女不可捉摸的爱恨思量犹若单纯见底的清水一杯,一俟入口方才化作无药可医的鸩酒:追逐更多痛苦的死亡好比追逐爱恋的少女。

“害怕将知未然的厄运降临,恐惧是普罗大众出于自卫应机的保护手段,是恐惧令普罗大众不致由一种秩序堕入另一种崩坏……”

毋庸置疑,女人受累于****的爱——那是一种既非感官也非理智的爱——但那种爱也随时可以转化为****或者精神:那种令女人不知所以的爱、那种甜言蜜语浇灌下才能生根发芽的爱、那种粗暴劫掠反倒使之茁壮成长的爱……究竟有多少种爱?

——女人这具万花筒似的躯体犹如天文望远镜的设计构造,透过她来观测浩瀚辰星将得到如何不可思议的景观呢?

淅淅沥沥的雨水作为舞蹈幽灵的幕景,幽灵闪入光明世界难以企及的闭锁雾霾……

拔出手刀,手刀挥落,残忍而快意的金属融入少女苍白而粉嫩的脖颈——自左耳附近的动脉起,正待她呼喊绝望恐惧的刹那便滑进了声带器官。

——她甚至来不及痛苦,就戴上了一串鲜红夺目的珊瑚项链。

鲜血纷扬,混同雨幕陷入泥泞——这具浑浑噩噩的躯体像从未明白清醒和沉醉的区别。

散发着杜松子酒气的躯体茕茕孑立,流露感伤且淡雅的夜色光辉,一如往昔清明天际的月亮。

我仔细观察月亮的奥秘,全无欺瞒狡诈;“月亮”同样巴望着我,像在苦苦哀求刀锋赐予的死一样的生命,“……你给我带来的幸福远远大于痛苦,这太美了。”——她深知这一生再也不会拥有比此刻更为热切的生命律动了。

——放心,死亡一旦开始,就绝不可能中断,“你将成为死亡永恒的新娘”。

少女痉挛起来,摇曳如花,旋即颤抖成烈火一团,灼灼明丽——在春风里散步,多姿多彩与闲情雅趣徘徊流连的季节:松涛阵阵、泉水汩汩,蝴蝶打开了引以为傲的翅膀图案。

游刃于柔软纤细的胸腹之上,致密的肉质结构绽放无数鲜花娇艳,金帛断裂之音若隐若散,生精灵髓分崩离析,何等残酷无情之美妙……

精血气力顺延刀锋指引的出路轻盈逃逸,晶莹饱满轻易干瘪——美被杀死了,星辰日月搭建的舞台情景,献上大家最高的敬意:快唱歌、快欢乐吧!

——冰冷的切口几近透明,锐利的棱角迟疑片刻方才恍然大悟也似地泛滥鲜红,一如那顶连衣帽的色泽……

——暖和的鲜血映出许多爱情的眸子,如水温柔……

少女被杀死了,尸体贪婪地挟裹着沐浴其上的皎洁月光——她要整个银河陪自己一同赴死,她渴望亿万次的死亡。

为满足她所苛求的真正死亡,必须杀死重重环绕其身的舞蹈、必须杀死风花雪月以及温馨美满……

杀生的仪式,迫使生命无限逼近死亡的艺术,获得极致自由的感恩……

拂晓前的黑暗遮住了拂晓……

夜色低垂,看不到星星——伦敦白日的污染足够大自然好好回味一夜呢。

瓦斯街灯稀疏懒散,明灭的街灯组成怪异的星盘布局,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抽象而失序的纷乱世界。

用灯火把黑夜连缀起来,这条线索意欲引我去往何方——可如果没有我,这方向又将指给谁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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