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与人之间有着种种秘密。眼下对P先生的秘密就像夜晚小房间里才有的——不能见阳光的那种悄悄话儿,一旦要让P先生听到,就得冒着将他毁灭的危险。
P先生不知道在他房里的都是些什么人?当那人又一次走进房门时,房里边的人好像谁都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似乎就是很正常的一件事情。
“哎呀!你怕是又白跑了一趟。这会儿还不能把老先生带走……”这回老妻可像很抱歉的说,“他还有口气儿在呢?”
听老妻这样说,那人的思想立刻又恢复到原来那种阴冷、灰暗的状态。P先生不知道他这时的思想属于什么颜色?宛若原子爆炸时的一道光幅射,直朝病榻前冲击过来……P先生还没有感觉到怎么样时,房里的其他人却都被颠覆了。
“您先回去吧,等咽了这口气再来……啊?反正也快了!”
“是啊,反正也没写下书面合同,这也不算违约是吧?您还是先回去等这边的电话吧?”
“实在不好意思,让您白跑了一趟……对不起!对不起!”
好话连篇,纷纷致歉……那人什么也没说。少顷便默默走出书房——离去了。大概他带来的柩车还停在楼下呢!
那人离开后,房里其他人又重新围拢到床边上来。一个个像是悄声屏息,默言相对……由于P先生紧闭着双眼,无法看到一个个都怎样一张面孔?可又何必要看到他们呢?P先生晚年所见过的那些灵前悲痛哀嚎,有哪一个又打心眼里流出过眼泪的!古语说——免死狐悲,物伤其类。不过P先生这时却感觉出来,房里的各色各样思想,像是从各自脑袋里放出来的一条条小蛇,在他头上、脸上、身上爬来爬去。有的仰起脑袋,有的口吐芯子,有的……交织盘绕,一时间P先生思想仿佛给缠住了。他心烦意乱不由一付痛苦的表情浮上了面颊。
“哎!你们看——他有感觉了。”一个忠厚声音。这声音像是刚刚从沮丧情绪里挣脱出来的,带着几分欣喜在房间里跳跃。
“是啊,要知道他会还有什么感觉,还莫如让火葬场来的那人给带去呢?一进了火化炉就什么感觉都没有了!”P先生听得出来,这是一声极狠毒声音,但又觉得声音里并未有恶意。可不是吗?有一分感觉就有一分痛苦啊!这时候除了火化还有旁的办法能减轻我的痛苦吗?
“那没办法!他就是一天八趟的来上门服务,也总得……唉!”这是一声无关紧要的随合声音。“看来人临死时,这口气也真难断呀!”
“看样子……还要等几天呀!”这是低沉、沮丧的声音,声音很阴冷,像有点失望的意味儿。失望什么呢?接着的一声便道明了个中因由。“对火葬场那边……这下算是失信了。”
“P先生的这一生啊,与人往来,你求我借……无论做什么都是很讲信誉的。未想临死,临死……嗬嗬!他跟火葬场那边倒扯起皮来了。”这话,有点娘们儿声娘们儿气的。不过倒挺斯文,像是对P先生到现在还不死而包藏起很大的抱怨意味儿。
……
咋?天底下竟会有这种事——跟火葬场讲信誉!那边柩车一到;这边我必须咽气儿。这都是什么样逻辑呀?P先生不知聚集房里的都是些什么人,于是他便从一个个声音中——无论声大、声小,声粗、声细,甚至于耳语……都逐一的去辨认。他越是辨认,越是觉得都是先他而死去了的些声音!“噢,原来他们到我这间屋来,还是催命的呀?”显然他们跟火葬场都有着某种不解的亲缘。躯体火化了,声音留下来。他不知道这些声音的主人活着时,跟他是敌是友;死后的这会儿都聚集到他房里时,是恶是善?于是他便仔细的从这一个个死亡声音中,去辨别活着时所附载的躯体。慢慢的,一点点的……哦,原来这个声音是老G,这个是老周,这个……田三浪,杨小鬼,赵彼天,胡天海,做过领导那位BU也来了,还有他忘记了叫什么名字的;什么时候在哪儿偶然相遇并给他留下很深印象的,有男有女拥满了一屋子。这会儿他们怎会走到一起来到我的床前?P先生知道,这些亡人声音,他们活着时有的互相不认识,有的是上、下级,有的是心、口两离,有的是情敌……甚至有的逢面不说话,路遇躲着走,老死不相往来的冤家。可是,这会在他床前的一个个声音倒是很默契,相随相合。就像活人坐在一个办公室里,商谈同一件事那样,为达成同一个目标各抒己见。
“噢,莫非这些死者亡灵都成了火葬场那边的打工仔?各路亡魂都集一起,不认识的认识了,活时冤家死时成了朋友,不分高、低上、下大家都一样了……”P先生正诧异地在想着这些的时候,只听缠绕身周围的那些死亡声音跌跌撞撞活动开来。就像搬家挪床、卷行李,慌慌然不可终日……他听不出那些相互撞击的一声声语意是什么?
突然一个声音清晰的劝阻:“哎,莫忙……还是先要等一等吧?”霎时那些无语意的糟杂混乱声音——停住了!
这时P先生方才发觉,老妻身边好像还陪着两位老女人,这么半天光有呼吸声,却没说话声。当然P先生无法知道她们是谁?少顷,只听老妻身边一个老女人说:“人都到了这个份上,还不肯咽下最后这口气儿……唉!怕是就在等儿女们的呀?”
“可不?他能不想再看孩子们最后一眼吗?可他都到了这个份上,儿女们竟然一个也未在身边,你说这要是一口气上不来——去了!他走的踏实不踏实先不说,儿女们就是想见可再也见不到了……”这是老妻身边另一个老女人的声音。躺在病榻上的P先生,不禁感受到两位老女人的善良、真诚,并且声声句句都透着她们对他的体恤之情。
是啊!已经很久很久以前了,P先生也曾为他有这样三个儿女感到过荣耀。那时候,现在他房里这些亡人声音还都附在一个个形体上,他们都以羡慕的目光看着P先生:女儿当了干部、大儿子开创了自己的事业,虽说小儿子暂时待业,不久也会大出息。那时候不用说旁人,就连一向自持清高的老G对P先生也会产生几分妒意。“真没想到啊?一个啥也不是的P先生,他的儿女个个都比他上……”P先生当然乐于听到这类的话。忌妒也好,讨好也罢……总之,都不是对他人格的诋毁。不过他对每个儿女的事还是要经常过问的,这是他做父亲的责任。“老老实实做人,认认真真办事。”这是那时他送给子女的戒条。开始,儿女们还都听他的,无论他说什么,无论语轻语重,声软声硬,还都不敢反驳;随着儿女们在社会上的进步(虽说小儿子还没个正当职业但也一点点成熟、长大……),这时他打心眼儿里感到高兴啊!然而他再说什么却没一个子女乐于听了,每每他要说什么,还未等开口儿女们就会感到烦的慌,说他越老越“磨叨!”;接着女儿一步步晋升,大儿子事业一点点扩大,小儿子这时在外面混的熟了,听的多了,见的广了,认识的人也多了……这时他再说什么儿女们不但不听,有时会碰钉子被顶回来!说他越老越糊涂。尤其女儿当了付市长、大儿子成为开发商后,他与儿女们简直就失去了心灵沟通的管道。到了最后他对三个子女几乎就一无所知,对子女们的一些事情只能从一些讨好他的人口里听说——大儿子怎样发达;女儿怎样进步;小儿子又如何的精明……可听这样的话让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他感到儿女们往前进一步,就离他远了一步,这时或许是受那种天然的责任心驱使吧?心里边总像是对儿女们担忧什么。不知为什么,这时候他不希望大儿子事业往大了发展;不希望女儿一再的晋升;不希望小儿子在外面瞎混,他说:“做人还是平平淡淡的好。”老妻一听他这话,就像气不打一处来的怒斥他说,“你想让儿女们都跟你一样啊?一辈子也没个出息!”他听老妻这样说,不禁把郁闷在心中的忧虑对着老妻就发泄出来,“哼!我这个当爹的说的话,他们是一句也听不进去呀?我看快了……”后面的话啥意思他没说,不过自此他倒是希望大儿子产业能够往小了收缩乃至破产;希望女儿能降职降级,哪怕做个普通干部;希望小儿子能脚踏实地掌握一门生存技能。然而儿女们越干越大,就在他病倒之前的一天,老妻乐颠颠从外面回来对他说:“哎,你知道吗?咱们闺女又升了!这回可干大扯了,是去了省里……”
“你听谁说的?”
“是楼下那个大浪娘们说的。往常她见我从来都不说话,今儿个她一下班就主动跟我搭讪,说咱们闺女调到省里,是来小车接走的……”
又有一天,老妻还是乐颠颠由外面跑回来说:“咱们的老大也到省城去发展了!”
“这又是谁说的呀?”
“这还用谁说?外面都一轰声的……就你这样当爹的吧——对儿女的进步呀,发展啊……这类的事一点都不关心!”
还有一天……
P先生病倒了,从此再也没有听到老妻说起儿女们的事情。可是现在不同往常,现在眼看人都不行了,三个子女一个都没有在跟前,这就不能不令一些不知情者的同情(当然也包括P先生自己)。
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的P先生,一想到他就行将就木了,身边除了老妻只有一些亡灵相陪、相伴,心里不禁一酸——由从他合闭的双眼睫毛渗出泪来。睫毛湿了,泪水一点点向外渗着……敷满了他的面颊。
一声体恤,一声感叹……好像谁拿着纸巾在他面颊上一边轻轻拭泪,一边怜悯的说:“儿女们的工作再忙,眼看老爹就不行了也该回来的呀?你说咋就一个也没……”这是一个老女人声音。P先生听到头上她的喘气声。这声音与房里那些死亡声音不同,说出的话充满着生的气息。跟老妻一样——是活着的声音。然而这时老妻她却是一句话也未有。
“儿女们是不是还不知道他爹能这么快就不行了呀?要不然怎就……”还是伏在P先生头上为他拭泪的老女人声音。声音轻柔、和缓,包含着对P先生的同情、怜爱以及对他儿女们的那种抱怨。
“唉!你们是不知道啊?孩子们到现在还不知道他爹……”这是老妻的声音。好像有话难出口,哽噎的一声,就把下面的话咽回去了。
“那?”房里另一个老女人急促的说,“咋还不打发人去通知孩子们呀?我看一时半会儿P先生还咽不了气儿,现在通知还来得及……”
“唉!”老妻不由悲叹了一声。半晌她无奈似的才茫然说,“咋通知啊……”
呵!沿着P先生眼睫毛向外渗出的泪水,立时止住了。伏在头上为他拭泪的老女人突然冲着老妻“嘘——”地一声,没让老妻再说什么。然而一向都很敏感的P先生,临死前他的心里却被一种无以名状的忧虑占满了。尽管他不知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