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解一个时代的人们怎样思
想,要比理解一个时代的人们如
何行动更为重要。(1)
老妻没再给P先生用过药。这倒不是说她不遵医嘱,而是兽医那天临去时的一番嘱告她没听进去,到现在也不知他那天临走都说了些什么。现在P先生生命正处奄奄一息……她想,这时她只要用一个女人的真心、真情去呵护他也就够了。她感到,以前她对他是轻易不动
真情的。因为她知道,P先生需要的是一个女人的真心和真情,她担心她对他一旦动了真格的(她以为的真情)会不会就是他说过的——那种畜类的野生气息?时光一天天流走……差不多一生就要过去了。在她跟P先生共度的时光中,哪些是真?哪些是假?以前她连想都没想过。何须要去想呢?见为真,行为实,是真是假还不都在眼睛里。但是现在,她在看着奄奄一息的P先生的时候,却冷丁发现眼睛已不那么重要了。光凭眼睛,她可以随意在他床边做什么。勾引某个来探访他的男性;跟谁调情……他都看不见了。但她相信他一定会知道,无论她做什么都骗不了、瞒不过他心灵的眼睛。她头一次这样惊诧地想到:她一生中对他所有的一切,或许都藏在了这位奄奄一息的P先生感官之中。
大约很久前春季里一天,已经半老徐娘的她,做好午饭正等P先生下班回来。饭还在锅里,她就走向阳台,倚着围栏向外张望。阳光下,楼下堆着仨仨俩俩男女——一些逍遥的人儿。正午阳光,直照阳台,撒在她脸上,她心里直痒痒……突然,由对面楼内传出一声猫的嗷叫声,接着就一声连一声,声声悲凉……这时,她不禁想起小时候在乡下看到的“猫叫羔子”(2)、“马反群”(3)、“狗起秧子”(4)、“猪打圈”(5)……那些精彩景象。“唉!”不由她轻轻叹了口气。她正懒洋洋仰了仰头,一见是她家P先生回来了。
P先生上楼后,刚进房门就嗅到一股糊巴味儿。“啊!饭烧焦了”他正欲惊呼,但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欲火中烧的她给推进屋里床上。然后她一边去解P先生的裤带;一边往下扒衣裳……这时候,那只发情老猫嗷地一声像是跳上她家阳台,接着又一声接一声的嗷叫,声声悲凄、哀惋……可怜巴巴的。当P先生明白她什么意思时,使劲儿一把将她推开。“光天化日……你这干什么?”她被推撞到了墙上,差点就给摔倒。等站稳后,她看着他,再没敢上去,半晌委屈地说:“人家是真心的……”
“真心也好,真情也罢!可这……唉!”P先生长叹了一声说,“可这不是一个女人的呀!”
“什么?”她这才冷静下来说,“你不愿意干也就罢了!干嘛把人家的真心、真情……说成是老爷们儿的啊?”
“不!我说你刚才的举动不是一个女人的……”P先生说,“可我又没说就是男人的呀!”
“既不是女人的;又不是男人的,那你说我的真心、真情是……”
“是有种野生气息——带股畜群味儿!”
“嗷——”地一声怪叫,那只发情的老猫突然跳下阳台,像是朝别处跑去了。
从此以后,P先生再就很少会知道什么时候她是真心、真情?什么时候她是虚情假意?她跟他即使晚上的床第之欢,她也都把P先生想象成另外一个男人,她自己的男人只是个替身。然而P先生再也没有说她的举动不是一个女人的了。
“唉!莫看他不说呀?其实都在他的感觉里呢!”老妻忧伤的望着床上的这位奄奄一息的P先生,不由心里愧疚的想,“在共同生活过的一生中,有多少个夜晚她跟他抱在一起的时候,她都把他当成了另一个男人。他在她身上感受到的一个女人的柔情蜜意,岂不知那是她给另外一个男人的呀!”现在,她像头一次感受到——这个奄奄一息老头儿就是相伴她一生的男人。可是,她不知什么时候她把他给丢了……她的情感是寄寓别人屋檐下的。直至现在他快要死的时候,她找回了他。眼前面对的这个奄奄一息老头儿,不正是草原上放牧心灵那个少年吗?她曾沐浴在他那些桃色思想里;他放飞出的一只只蝴蝶伴她心灵一点儿点儿放纵……噢,我的小木人儿啊!又回来了。
她惭愧的感到,以前她的男人从未在她的情感屋宇里休憩过。因为她自己知道,那个屋宇是她为另外一个男人营造的。现在,想重新营造起个情感屋宇来,好给这个奄奄一息的——她老头儿的心灵有个安身之所。尽管这老头儿现在已经粒米不进、滴水不沾了,她还要照例为他饮水、喂奶……她想唯此才算是以真心呵护。然而惆怅。饮到他嘴里的水或奶,一次次全由他嘴角淌出来了……留下来的惆怅中却饱含着她一片真情。于是她心里深切感受到,她好像这不是在给他喂奶或饮水,是在送给他的一份她的情意。饮进奶或水淌出来,流掉了……她的一分情意投放到了他的身上。这就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所能做的。
她手捧奶怀,两眼停在了他脸上。一时间,在这张已失去血色的老脸上面,思绪和死亡交织在了一起。一缕缕思绪;一层层死亡的阴影……噢!这时他还会有感觉吗?如果感觉与生命同时走向死亡的话;那么她宁可舍弃他的生命,也要拉住他的感觉。“不然怎会知道他临死时,我为他做的这一切呀。”她想从他的一点点感觉中,能寻找到她心里很少很少的那一丝安慰。是啊!一个人生命死去了哪还会有什么感知啊?感觉是属于生命的。生命与感知连在一起。她看着他呼出微弱气息中,好像带有很大的感知成分。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夜间熟睡时他会下意识地把手伸向她的双峰。她不禁很欣慰地“噗哧!”一声笑了。放心吧!我可不乐意再有那种野生气息——带着一股畜群味儿走进你的感觉里去的。我知道你的感觉已经不多了,现在我为你做的这些可感觉出来了吗?尽管我做的很拙劣,可付出的却是真情啊!假如你是我的野汉子,一定会觉得很惬意的。可你不是……你是我的男人。在你就快要死的时候,我不知道我付出的感情是不是一个女人的?是的,以前我很不顾及你什么感受,即使你说我有种野生气息——带股畜群味儿的时候,我都没在乎。不干就不干呗!何必要问为什么。然而我们毕竟夫妻一回,要再不问大概以后就没机会了。“那次你为什么?就是很久很久以前的那天中午——‘猫叫羔子’的时候。”可是现在,你却不能说话了,就连睁开眼睛看看我都不能吗?唉!可叹啊,可叹……可叹你永远都不能告诉我了:我该怎样做——在你感觉里才算是一个女人呀?
就像小C那样……她坐在你怀里时,总是会首先用手捋捋你散乱的某绺头发;或把你身上卷起来的某个衣角抚平……尽管她心里很清楚:很快他们的头发便会散乱,身上的衣服便要脱掉。然而她做的那些,正孕育起暴风雨到来之前天空出现的那道彩虹。于是她就成了你天空里的一道奇观,人生旅程中的一景。
在P先生的心灵秘密花园里,姹紫嫣红……各有各的芳香,唯独这枝给他以拈香的体验,让他在感受到一个女人的柔情中丢魂丧魄……
是啊!我知道我没那么细腻,尤其“猫叫羔子”那次,简直就有些粗野。我看得出来,在你的感觉里,我就像个强奸未遂者那么让你感到恶心、龌龊……可是,我对你的需要却实实在在。不然你把我踹开的那个当天晚上,我把一只死猫当成你搂在怀里,怎么没嗅到一点儿腐臭味儿呢?听人说:一个人的情感全部投入到另一个人身上,周围旁的什么就都不会有了!
不!在这个世界上,无论何种行为,付出与索取都是分不开的。尤其人际交往、男女之情……付出与索取本为一体。在感情层面,粗暴也好;细腻也罢,已经不再重要了。这倒不是由于我即将离开人世,而是因为我清醒发现——在人的情感世界里自来就存在一种玄机:“他人即是地狱。”(6)我的灵魂啊!不知此时被幽禁到了何方?一生感情游离,灵魂颠簸,总像是由这座牢笼逃出,又走进另一座牢笼里去……现在,那种很遥远了的感知与现实交叉出现在他微弱的气息里。他时而感到俯在他脸上面的是小C,一种女人的轻柔气息;时而感到是老妻,粗声粗气——呼出的气流温嘟嘟的扑上面颊……噢?好像一只汤匙送到唇边上来,当他感觉出来是老妻给他喂奶时,不觉冷丁地一下——这之前丢失了的魂魄即刻回到他身上来了。于是他不禁凭感觉对送上唇边的汤匙吮了一下。“啊!他能吮了……”老妻手端汤匙,把奶送到他口里,他咽下去了。老妻兴高采烈,正欲回手给他饮第二汤匙时,门铃响了。
注:(1)伏尔泰
(2)、(3)、(4)、(5)北方农村对家畜发情时的俗称
(6)萨特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