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因难的事情是认识自己(1)
不会评价自己,就不会评价别人。(2)
P先生就这样在奄奄一息中想着,想着……啊,幽灵!他仿佛看到了他床边上坐着的两个女人。年岁已经不小了,一个有些发胖(但并不过分),神态慈祥;另一个稍瘦些(也不过分),面挂忧郁笑容。她们性情温顺,说话慢声拉语,似一个胚模儿锻造出来的,好像一辈子从未有过自己的脾性。然而她们并不同属一个时代的两个幽灵,P先生所以能感知到这一点,是因为她们身上负载着他快乐的童年和龌龊的青年。P先生仿佛在幽灵身上看到了他遥远的——两个时代的自己。
P先生还是很小(大概刚记事儿吧)的时候,妈妈经常带他到小镇上的外婆家。每次去时总有一个老太太过来看他,不是给他带来些糖果,就是送他饼干、蛋糕之类一些好吃的。每次妈妈都让他说:“谢谢大姨!”他不知道这老太太是谁,怎么个大姨?但他却看到,每次老太太临走出门的时候,背后外婆家里人总是一些鄙夷目光,尤其是那两个小姨在她身后直撇嘴。“这个窑姐怎么又来了?谁希罕她这些玩艺呀!也不怕人家嫌脏?”他觉得“窑姐”这个名词很新鲜,不明白什么意思,就问他妈妈。妈妈嗔怪说,“瞎问啥?等你大了就明白了。你个小孩子,要叫大姨。”噢,原来还是大人与小孩子的区别呀?
有一次这老太太听说妈妈要带他回自己家了,临走那天她送来一套新衣裤、鞋袜,还有一顶小孩载的蓝礼帽……并亲手给他穿上。人人誇赞,说他简直像个小公子哥。他喜滋滋的随口便说了声,“谢谢窑姐!”妈妈伸手就给了他一巴掌,“你这孩子咋啥都说?”他似委屈的哭了,“你们不都说穿上这身衣像大人了嘛!”老太太涨得通红个脸,说了声,“小孩子他懂个啥?”就走了。后来他听说,住外婆家隔壁邻居——跑胶皮车掌包的,早年从城里妓院赎回来一个窑姐,就是现在的这位老太太。几十年过去了,身前、背后还是那些异样的目光,轻蔑的低声悄语……一茬茬。
另一位是八路军“三下江南”时,才回到屯里来的。她跟一个被打散了的中央军连司务长住在靠道的屯东头,屯里人背地里都叫她花狐狸。她整天都不出屋。虽说同一个屯里住着,小时候的P先生几乎不知道屯里还有这个女人。当P先生对她稍有了些印象的时候,她已经成为管制对象了。她跟她一起生活的中央军连司务长同属农村中的“黑五类”,邻人们都用斜眼瞅她,她知道自己地位低微,便很少跟人往来。无论屯里大人还是孩子无人理她,好像跟她一沾边就会遭到污染似的。那时P先生刚步入青年,每从屯头路过都要躲着她,避着她……可是,年青时P先生却出现了很不光彩的婚变——正欲跟现在这位老妻结婚。当一双双揶揄的目光,像一支支利箭由身前、背后朝他射来……他感到在屯里抬不起头来的时候,有一天在屯头村道上她偷偷把他叫住了。就像现在这样,她面挂忧郁笑容,从怀里掏出一块烫绒布料说:“听说你要结婚了,我也没啥送的,唯有这块烫绒布料,刚好够做一件衣裳……”当时他心里一热,什么也未说就把布料接过去了。然而结婚那天她既未到场,也未露面。事过之后几十年,她在P先生心里依然就是那只花狐狸。
两个不同时代的女子,很早之前都先、后死去了。活着时她们在人眼里是异类,死时她们在人心里是垃圾。当现在P先生正欲离开世间还未死的时候,她们突然又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于是P先生便把他生时的认知拿到死亡时来重新感受。哦,两个女人,不同时代,同一种遭际,她们不能生育,一生中无儿无女……奄奄一息的P先生,不知怎么?这时却感受到她们那种母性的情怀,善良的心地,人生本源留给她们的那种真诚!这些……在他童年和青年某个时期,除了妈妈与家人以外,就是由这两个老女人身上曾经得到过的呀?P先生不禁望着房里两个幽灵,半晌毅然决然地的说:“我已知道了两位先辈活着时的委屈,你们并不是人们所想的那个样子。现在我乐于跟你们走……你们不就是来引领我上路的吗?”
“你这会儿还不能走呀,连自个儿这一生是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呢?怎能就这样走了的啊……”
“可不是吗?世上有多少人,一辈子光想着一个个别的人都是什么样子的;从不去想想他自身属于什么样个人?到头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糊哩糊涂到死亡世界这边来了。”
“还好,在你生命垂危的时候,有勇气把对别人固有的看法抛弃掉,还原给人家本来的样子;在你临死之前,还需要拿出更大的勇气去认知你自己呀。等你认知自己这一生是个什么样人的时候,就可以走了!我们会在那边迎接你的……”
温婉的话语,轻柔的声音……一声声敲击在他还存活的某根神经上。“噢,二位先辈?你们能不能稍提示我一下,我这一生是属于……”他正欲让两个幽灵明示,他这一生是什么样人的时候,两个幽灵已经离去了。房里剩下来他自己躺在病床上,懵懵忡忡中在反省他走过来的一生。
是啊!在他一生中有多少时候是被幽灵缠绕过,他当时还不能够知道。幽灵在哪里?就在心中,有时会不知不觉便爬上心灵来。而当现在他的灵魂一时脱离开躯壳,跟两个死亡幽灵碰撞的时候,他仿佛看到了在他八十余年的这一生中,有多少或美或丑;或善或恶的大大小小幽灵在他脚前、身后羁缠过。他第一次遇到老G时,老G告诉他,“现在抓鬼即使抓到你,也不是抓你这个人,而是抓你身上的那个鬼!”这时候在他跟老G之间就已经有幽灵在作祟了;当十年****时,同宿舍一个人偷偷跟他说,“跟谁都不能走的太近了,其中包括家里的父、兄……你没看吗?跟谁越好,谁就知道你越多……这样,你也就成了谁的揭发、批判对象;你就会成为谁为保护他自己或往上爬的阶梯!”他说这样的话时,不知是什么幽灵在作祟?不过今天想起来,当时的那番话还真是种善意。
显然,幽灵是看不见,触摸不到的。但它又似乎无处不在。外来的,自生的,有时你不知不觉就会跌进幽灵的怪圈儿。譬如后来他看破了老G的为人,他知道他在老G眼晴里已不是他自身原貌;而是老G心里所想的那个样子——不屑一顾!他也知道他跟老G每每坐在一起时,话儿说不到一块儿;心想不到一块儿……他对老G带着脸谱的虚伪假象早都乏味了。可是,他还是要经常到家里去看望他,尤其大家退休以后。甚至隔的时间稍长一点未去老G家,他就会坐卧不宁,心里空虚,自己一个人在屋里直打磨磨……对这,从前他并没有想过。现在他终了一生的这个当口,他终于明白了:那完全是种幽灵的驱使——他跟一个不该爱的老G家七仙女——小C偷偷相爱了。这个幽灵或许是他自生的,或许是外来附上身的……噢,或许是外因的诱发,压抑不住才让这个幽灵从他潜意识里跳出来的吧?
幽灵一旦上升到意识层面,就再也收不回去了,并与他形影相随。这时,无论你看P先生是这样人;他看P先生是那样人……谁又能看到他被幽灵缠绕的神乱情迷,为他的人生酿造出虚伪的一面呢?现在P先生知道了,自打小时候刚记事挨了妈妈那一把掌,他的虚伪就开始逐渐养成了,但这并不失为他一生的善良、正直、真诚……而这些,又常常被他的虚伪遮盖住。难怪老G到死也未看出他跟他女儿还有那样一段情事?要不是他快要死的时候,倘有人说他身上带有很大的虚伪一面,他怎么都不会承认的。现在,P先生就将离开人世了!当他反省活着时的一生时,终于有了对自己的认知,他就是这样的个人——一个虚伪的善良、正直人。或许还不能完全像个伪君子……恐怕这就是他做为人的本真吧?
P先生感到很欣慰,他到底认识了自己。就不像老G到死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就糊哩糊涂看了妇科,“哼,活了一辈子对自身都没个认知还想上天堂?……屁吧!”他将要离开这个纷繁世界时,才是明明白白的哩!他想等他到了死亡世界就再也没有幽灵的羁缠了。无论外在的,还是自身的……呵,倏忽间恍恍惚惚他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是小C在朝这边张望。他一点点朝着死亡沉陷的躯体,还未等变做一具僵尸之前不觉忽地一热,正朝前迈进的脚步陡然地一下收住!他不禁犹豫了。不知道这时他应该去还是应该留下来?
恍恍惚惚中,他的神情有些迷茫了。
注:(1)希腊谚语
(2)德国谚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