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生命随着时光行走,枯槁、衰亡……被称为生活。这种生活是单调的;夜里,生命浸泡在夢境中生命则是跳跃的,忽而从前,忽而以后,忽而……这种生活是复杂,多彩的。夢不是生活的复制,它是生命的链接。这在一个人生命中铺就展开来的两种生活。
P先生无论来自什么地方的委屈,都是这个骆大架子能给以他安慰。他跟随骆兄身后,绕过右侧的废墟就上了马路,在这座喧闹繁华的城市里走着,走着……来到一处世外桃园。开始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仿佛一个城市里隔离开来的两个世界。骆兄带他刚欲向里迈进时,就有一个小孩走向近前搜身——一只手在骆兄全身上、下摸了一遍;另一只手就在P先生身上搜索。等那小孩搜完身后放他们进去时,立时一股亲暖融融的感觉扑向胸怀。
一座座低矮的起脊房屋,有苫草的,有扣瓦的,有……掩映在宅林之中。屋檐下都挂着犁、锄、耙等原始工具。
一幢幢房舍,一座座小院儿……错落有致。每座小院儿门前都有一栋塑料大棚,棚顶露出个烟筒。就像这座喧闹城市里的一簇宁静的屯落。这里风情古朴,虽说劳动工具还都很原始,但这里的每家每户却似安然自得。这不?这时由每座小院儿出来进去的或大棚内劳作的人们,脸上都洋溢着安适、愉悦和一种唯他们所独有的幸福感。这里没有外面世界那种骚乱、纷扰、你争我夺、尔诈我虞;这里,没有上下、高低之分,没有卑微、贵贱之别,好像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无论男女、老幼相互间似乎都那么坦诚、亲善和友爱。
在一座小院儿门前,他们遇到一位中年男子正跟一位年青女人低声絮语……表情亲昵,神态暧昧,像是谈恋爱。
“骆兄,你看前边?像谈恋爱的……我们还是绕过去吧?”P先生说,“莫冲了人家……”
“没事!是不是谈恋爱的可不知道……不过,在这里男女之间的相互体贴、关爱和亲昵是从不避人的。”骆兄说,“就是谈恋爱你在跟前又有何妨?”
“怎么?”P先生不禁诧异的一怔问,“就不怕别人背地里说闲话?”
“不!不!”骆兄回身冲他摇了摇头一笑说,“在这里无人说闲话、讲假话、拉瞎话、扯老婆舌……这里一切都为真!”
“这里的风俗吗?”P先生跟随骆兄身后,一边朝前走去一边在心里想:这里倒底是怎样一种文明呀?如果说是进步,那么家家户户怎还都是那些很原始劳动工具,却不见当今时代一些高科技产品?如果说这里还停留在传统的农耕文明中,那么这里的风情、习俗和男女间……又这样前卫?他这样想,却无法得到答案。当他们快要路过那座小院儿门前时,不禁一下就被那两人谈话声给吸引住了。
那中年男子问:“你多大了?”
那年青女人回答说:“四十六……”
“啊!”P先生闻声不由一惊,陡然站下来。他两眼直勾勾盯在那年青女子脸上——怔住了。那女子,顶多也就二十岁刚出头儿。衣着朴素,齐耳的短发,恰到好处的衬托着一张俊俏笑脸儿,并且给人一种表里如一的感觉。
“噢,二位先生是从外面来的吧?”那男子见他直勾勾盯着女友,像是并没怎么介意,他看着P先生笑了笑问,“看出什么问题来了吗?”
“哦,没……没有。”P先生感到很尴尬。嗫嚅的说了一声,直勾勾的一双目光立时从那女子脸上耷拉下来……陷入窘境。
“噢,是这样……”骆兄像是要为他摆脱这种窘境,就急忙把话接过去说,“我二人只是有点好奇,刚才听她说……说她四十六?”
“嗬嗬嗬……”那中年男子禁不住的笑了。尔后接着他就解释说,“我们这里年令概念跟你们外面的不同。在你们外面,年岁只是以白昼计算,一个活到八十岁的人,实际上他只生存了四十年。有一半的生命都给浪费掉了!在我们这里,无论白昼、黑夜都是一种生命的体验……当然,要有梦伴随。一旦遇有无梦之夜,就会出现空白,生活就会掉挡了。这样一来,我们这里人的生命就会比你们外面要延长一倍,甚至还要多。其实,白昼是一种生活;梦里也是一种生活,是另一种生活……不瞒二位,我就是从梦中走来,才到这儿来找她的。”
他的话充满着玄机和奥妙。P先生听后就像看过一篇古老文字,光见字型却不懂字意。两眼直怔怔的……面前仿佛一个奇妙世界。半晌,P先生懵忡的看了看骆兄,只见骆兄冲那男子连连点头儿称是。等他们离开那两人走去后,骆兄才对P先生说出了他所领悟到的真意。
“什么意思?明白了吗?”
“不明白!”
“刚才那年青女人说的四十六,那是指她的生命延长到了四十六……”骆兄说,“按我们外面计算,她只二十刚刚出头儿,最多也没超过二十三岁。这……那位中年男子是知道的。”
“即然知道,那他……”P先生还是很懵忡的说,“他干嘛还要问她多大的呀?”
骆兄说:“你没听那中年男子说他是从梦中走来的吗?他是想知道她是否也从梦里走来……”
“怎么?他是想……”P先生一怔说:“可是他并没有那么问呀?”
“嗬嗬!但是她却告诉了他。”骆兄像神秘的一笑说,“她说她四十六,就说明夜里没出现空白,她是在另一种生活中延长了生命;如果她说的是四十五或四十四,那是生命出现了空挡。可是她告诉了她四十六——那就是说,她的生命是在同一个梦里浸泡过了的……嘿嘿!”
“同一个梦?”
“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P先生没再说什么,只是困窘的摇了摇头。骆兄紧接着就感叹的又对他说,“我知道——你会以为这很荒唐……唉!人生就这么怪哉。我们外面的人啊……明明是自己心里想着的,看到别人那么做了,自己却又不能理解……你说怪不怪?”
他们就这样,一边走着,一边听骆兄在说着……开始他感到他话语晦涩,越听越糊涂;接着又觉得他说的深奥,很难是他所能够理解的;后来他冷丁恍然大悟——噢!骆兄说的这些不正是我吗?是啊!在外面世界里,有多少老光棍儿一辈子不都是梦的守望者啊?即使那些有妻有子有家室的正仁君子,谁知他们梦里生活又是怎样一番景象呢?他经营起的秘密心灵花园,要不是晚年输进电脑被老妻发现,恐怕到死都被外面这层世俗的虚假面纱遮掩着!他感到这里的人都是极真实的,真实得有点原始的意味儿。不过他还是悟不透这里到底属于怎样一种文明?他想就这个问题,向走在身前的骆兄请教时,只见骆兄突然用手朝前一指,示意了声说,“你看……”
这时,他看到前边不远——在一座敞开来的大棚里,有一个老头儿正在作业。当他们走到近前后,只听骆兄叫那老头儿宗师。老头儿答应了,说“我们这儿都这样叫……”P先生没懂他们什么意思。但他们的言语、表情上却令P先生极为感动。似乎从未有过的感动……于是一股亲暖、安适、久别归家的情怀不禁从他心底里漾起。
多好啊!他想把老妻带来——到这儿安居。P先生这样想着时,不由就朝老头儿讨教起作业技巧来。这时他心里很清楚,虽说这里的大棚作业安然自得,可却是一种生存的技能啊!然而骆兄把他带走了。他跟在骆兄身后,离开作业老头儿就沿着一溜儿小院儿门前朝东走去……在路头儿拐角处,见一座小院儿房前栽种一种奇花。他问:“这是什么花?”突然由房里送出来一个女人声音,好像是告诉他花的名称、品类……可是,他跟在骆兄身后边已经走去了。光听到女人声音,却不知那声音里都说了些什么?他们继续往前走着时,在前面十字路口遇到开始朝他们搜身的那个小孩,小孩身旁还站着一位中年女人,他不由戏谑似的向小孩儿招呼了声说,“嗬!我们真是冤家路窄呀?在这儿又碰上了……”小孩儿不懂他说什么,只是怔怔的瞅着他。他们也不再往前走了,好像要等那作业的老头儿赶车来。等啊,等啊……一直等到黄昏日落,天色灰暗,也未见那大棚里作业老头儿赶车来,可是身边的骆兄不见了,小孩儿和那中年女人也不见了,霎时感到周围漆黑一片。黑暗中,突然发觉他正站在小儿子家左邻那座废弃的老屋里。他仿佛摸摸糊糊看到——里屋的那铺土炕还在,外屋的灶台还在,间壁墙上面的玻璃被砸了个大窟窿……昔日里那位老人远走了;相依为命那位寡妇女儿也早离去了,屋里空空,甚是有点阴森可怖。正当P先生感到毛骨悚然的时候,四周围传出一阵“嘁嘁喳喳……”声。
啊!莫非这空荡荡老屋里在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