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的那张床上,竟然躺着一个人!他双眼紧闭,从接入鼻孔里的呼吸管和悬挂在床头的生理盐水瓶可以断定,这不是一个死人。他的整个身子被白色的棉被捂得严严实实,平直地放在床上,面色发白,嘴唇浅淡,似乎已经时日无多了。
再细细观察他的五官,这竟然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孔。就在翻开记忆的那一刻,我被吓了一跳,这一跳差点让我那脆弱的心脏跳到口腔——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一个月前在东方宾馆客房里丧生在于蓝枪口下的那个年轻小伙子!那张惊恐的,苦苦哀求的脸我至今印象深刻,虽然现在这张脸上已经没了任何表情,但并不影响我对这幅容貌的辨认。
不过他明明死了?怎么又出现在这里!想到这儿,我的手掌,额头,背心都顿时冒出了冷汗,心脏“咯噔”一下子,似乎停止了跳动。
活见鬼了!我一阵恐慌,奋力屏住呼吸,退到墙角。
还真见鬼了!先前那翻墙越户的胆量和勇气顿时遗失殆尽。过了几分钟,见到依然没有任何异样,我的心开始逐渐平静下来。
他怎么还能活?我可是亲眼看见于蓝的那颗子弹打进他的胸膛,就算是他命大,没有打死他,也断然不该出现在这里。这里面一定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她为什么要对我隐瞒?我突然回想起十天前的事,为什么警察会突然出现在教堂,手里还拿着我的照片?为什么恰巧于蓝也及时赶到并帮助我脱了身?为什么警方确定了我是凶手,而她却屁事儿都没有?还有,那些警察是从哪里弄到我的相片的?
如今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那张相片上没有我的任何信息,否则那些警察就会直接去我家里。因为即便只有一个名字,他们也能够根据那个罕见的名字查到我的户籍地址。这样一来,那照片貌似是走廊监控拍下来的,难怪于蓝那天特地准备了一顶鸭舌帽和墨镜,以免被拍摄到。但是,既然她知道有那东西,为何又不提醒我呢?
这堆杂乱的问题在我脑海里搅成一团,激起层层疑惑的波浪,这疑惑渐渐地转变成愤怒,愤怒这个十恶不赦的骗子为什么要隐瞒我,而且就隐藏在我的眼皮底下!
我要等她回来问个究竟。
我敞开那扇曾经紧缩的门,呆坐在沙发上,脑海里放映着即将产生的冲突画面,甚至她拿枪指着我的头。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见了钥匙开门的声音——她回来了。那原本有些欣喜表情的脸上,一看到那扇敞开的门后,就如同老太婆买菜回家后发现找的钱是伪钞一样,立即阴沉下来。
“可怜的孩子,你可不要告诉我是风把这门给吹开的,也不要说是你的一时顽皮不小心把门弄坏了。把你编好的理由告诉我吧!”她用冷气十足的语气说到。
“里面的响动让我感到和很不安,所以就去看了个究竟。现在需要一个合理解释的是我,里面那个人为什么还没死,却又出现在这里?你为什么要对我保密,对一只和你绑在一条绳上的蚂蚱?”
她脱掉外套,挂在墙上,又快步走进那间屋子。我则做好了冲突爆发的准备。
几分钟后她出来了,并没有发怒,而是镇定自若地说道:“既然已经这样了,那就把所有的实情都告诉你吧,这可并不是一个动听的故事,尤其是你不太想听的。”她点燃一支烟,轻轻地吐了一口,说,“事情还要从两个月前说起……”
事情是这样的。
两个月前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我揣着那段录像去和她见面。她第一次违背了原则,没有杀我,原因是不想再继续杀戮无辜的人。这一幕正好被暗中监视她的银狐看到,报告给了她的上司。那个视人命为草芥的人为了不影响上下级的关系,委派银狐暗杀我。这一幕在两天后的大街上上演,恰巧被一旁的于蓝发现了,于是她救了我一命。后来在和上级的通话中,她强烈抗议了这一暗杀的行为,其实是不满银狐的监视。于是她心生一计,通过先斩后奏的方式,向上级表明了“把这个变成自己的人,他就不会泄密了。”这一怀柔策略。上级以上下级关系为中,勉强同意了她的做法。于是,她决定用把逼到走投无路再拉入伙的计谋来实施这一策略。
在东方宾馆事件中,于蓝精心为我设计了一场阴谋。她偷偷拍下了我的照片带在身上,她并没有杀死那个年轻的小伙子,因为那一枪故意打偏了,不在致命的位置。在我愤怒下车不久,她就驾车返回了现场,把那张照片塞进了那个小子的口袋中,然后迅速离开了。
后来的情况按照她的预料有条不紊地发展着。警察来到现场,发现了一个奄奄一息的活口,并从他身上找到那张照片。待这个人醒来后,他们向他确认到照片中的人就是杀人凶手之一。虽然警方不知道照片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但也会就这个仅有的罪犯信息进行搜捕。
与此同时,于蓝和我正在地球的另一边如火如荼地执行着找回曹墓文物并除掉盗墓贼的任务。而在另一边的实验室里,何维三已经在计划着逃跑的路线。
三天后,我们回到了北京,在机场见到何维三被杀后分道扬镳。由于不满于蓝的言而无信,我上网发了有关曹墓真相的那个帖子,造成了一时的轰动。这个消息传到了她上司的耳朵里,她的上级认为是她的怀柔策略失败了,并强烈要求她杀了我。然而她是个孤傲且不服输的人,又再次违抗了命令。在银狐的煽风点火下,她的上级雷霆大怒并对这名曾经的得力干将失去了信任,决心要除掉她以防止机密外泄。她觉察到并成功逃脱了,这个在前面已经提到过。
接下来,她实施了最后一步错失,一心要把我拉到她的统一战线上来一起对抗这个庞大的集团。于是她再次定位了我的手机,向警方打了个匿名电话,揭露了当时我在教堂的行踪,同时又计划着如何把我营救出来。这样一来,我就被逼得走投无路了,只能去上她那条烂船。
这里还有一个问题没有解决,那个没死的家伙为什么会躺在这里呢?
“这个答案同样很漫长。”她继续说道,“两年前……”
两年前,她还不是一个杀手的时候,有一个还在上高中的弟弟,在一次骑自行车上学的途中,不幸死于一场车祸。肇事车车主是一个打了人还让人赔罪的高干子弟,凭借着强硬的后台关系,法律也认他做了次大爷,没有被判刑,只是出了一点钱作为赔偿。她无法接受失去至亲的打击和这样令人愤慨的结果,一怒之下竟操刀杀了那父子二人。然后她被架上了军事法庭,以一级谋杀罪被判处死缓,剥夺政治权力终身。当她在军事监狱里苦苦煎熬的时候,她所在部队的领导,一个在军界有头脸的人物,通过秘密手段把她救了出来,为她整了容,并且给了她一个新的身份,让她加入到他所在的组织,成了一名出色的杀手特工。
两年后的某一天,她在那间宾馆的客房里看到了一张和死去的弟弟十分想像的脸,激起了她对逝去的亲人强烈的思念。事后,她打听到了那个被她差点打死的小子所在的医院,恰好负责这位病人的医生又是她的儿时玩伴,于是他们狼狈为奸,制造了这个人的“假死”事件:往他的体内注射大量的安定剂使这个人出现已死的迹象。随后医院将这具尸体推进了太平间。紧接着“尸体”就被盗了,来到于蓝的家中。
“他并没有死,只不过成了个植物人罢了。”于蓝朝那张床上看了一眼。
“我看到他就仿佛看到了我那英年早逝的弟弟,我要每天都看上一两眼,犹如看到我的亲人一般。”她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看着我说,“我把该说的和不该说的都对你说了,现在,无论你是愤怒、悲伤、还是失望,我都任你发挥。你可以像个疯子一样大骂我混蛋、畜生,或者是别的什么。”
我竭力压抑住内心的愤怒说:“我不想骂你,我只想问你一句,亲自把一个遵纪守法的人变成一个人见人恨的杀人犯,你很有成就感是不是?”
“你应该转变一下你的看法,我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为的只是保全你的性命。活着比什么都好。”
“我这样活着,还真******不如去死了!”我依然控制不住激动的情绪,大声反驳说。
说完,我起身回了房间,反锁上了门,奋力往门上踹了两脚,大声喊道:“卑鄙,无耻!卑鄙,无耻!”然后往床上一躺,闭上眼睛。
我倒在床上,心脏剧烈跳动着,这是我第一次对她发脾气,在抛掉对她的最后一丝畏惧之后。我无法准确定义此时的情绪,因为那不是靠几个词就能表达清楚的,也是没有人能够体会的。我感觉自己像极了一个提线木偶,被人随意地操控着以获得乐趣。忽而我又觉得自己像一个鬼,小心翼翼地躲在阴暗的角落里,害怕自己的面目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愤恨那个把我变成木偶和鬼的人,我悲伤自己不能像常人一样潇洒自在地活着,同时又懊悔当初为获得名利去惹这个女人,以致后来进了这个深不可拔的陷阱。
梦想这个东西,真是害人不浅啊!
就这样静静地,我躺在床,上,竭尽全力地胡思乱想着,希望时间“唰”地一下子就过去了,跳到一个遥不可及的年代。这时人们已经忘记了我是一个杀人犯,要追杀我的人也忘记了我对他们的威胁,就连我自己也忘记了从前经历过的那些事情。
忽然,我感到了两边太阳。我穴一阵刺痛,随后这痛又带动了心脏,甚至连呼吸也有一些紧凑了。我蜷着身子,双手捂住胸口,用力呼吸,那心脏仿佛被人用手握住,插入一根细细的管子,有一股暖流顺着这管子向上攀爬着,爬过咽喉,觉得有些哽咽,再爬到口腔,最后进入,最后进入到鼻梁。鼻子一阵酸痛,眼眶开始发热。我意识到泪腺开始作祟了,于是努力地遏制住它的活动,毕竟不能再像个孩子似的。
再不能这样下去了!我意识到我应该离开,抛弃这种糟糕透顶的生活,像个正常人一样活着。于是我打理好行囊,冲出门去。
“在你离开之前,应该考虑清楚,如果你从这条船上跳下去,等待你的将是一群凶残饥饿的鲨鱼,它们可是早就对你虎视眈眈了。”她坐在一把藤椅上悠闲地翻着一个记事本。
“我宁愿那样,也好过一直生活在谎言和欺骗里,并且任人摆布着。”
“那好,这次我任你去。”她指着桌上那把手枪说道:“把这个东西带走,遇到危险还可以应付一下,不至于死的那么每种。还有门后那把雨伞也带着,外面要下雨了,别到时候淋成个落汤鸡又跑回来。”
“我用不着这些东西,你不用在那里充好人。我走了,你保重!”说完,我就径直走了出去。
我一下子觉得浑身轻便了许多,虽然还拿着一箱行李。然而,走出大门还不到五分钟,阴沉的天就下起了瓢泼大雨。这个鬼地方,居然连个躲雨的也没有!当我跑到一棵刚开始发芽的柳树下时,全身都湿透了,寒冷刺激着我的骨髓,占据了全身上下任何一处有点体温的地方。我嘴唇开始发抖,胳膊死死地夹住两腋。我不由得想起了上一次和她决裂的时候也是下着大雨,然而这一次不会有那么走运了,因为那个心地善良的人已经死去了。他真的善良吗?既然是一个善良的人,那为什么还要去参与那项阴谋,和那些人坏蛋搅和在一起呢?或许他只是见我可怜,突发了善心吧。
一想到那个阴谋,我又觉得自己不该就这样走了,被这件事折腾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点头绪,却又突然放手了,的确心有不甘。我忽然觉得自己太容易冲动了,于是我开始了自我反省。请不要笑话我。这是每一个遇到逆境的人都会去做的事,虽然我的逆境仅仅是一场雨而已。我忽然觉得于蓝设计这个圈套的初衷并不是那么自私,甚至可以说是善意的,她只是为了不让我死。从这一点来讲,她还是从善意出发的,只是最终导致了恶果,其实这也并不是她想要的结果。而我只看到了结果,却并没有看到她的初衷,就好比只看到梁山好汉打家劫舍而没看到他们为什么打家劫舍,就断定他们是恶棍一样,十分草率和无知。
我又想到了她的遭遇和经历,和我一样失去了至亲,和我一样从小就没了父爱,于是心中不禁产生一丝朦朦胧胧的怜悯,竟认为她有些善良了。就在这时,我的身体仿佛被磁铁吸住了一样,不由自主地挪动起脚步就往回走。因为,我深深意识到了,不能就这样拍拍屁股就扔下同伴一走了之,这是个自私的行为。
朋友们,你会不会认为我是一个摇摆不定而又想法多变的小糊涂虫呢?
你完全可以这样认为。然而,我要告诉你,我这次翻然悔悟后的决定是正确,因为你将看到它是正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