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咳……我就说我没事吧?我只是……有点累了。”钱冰冰刻意做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说话的声音却明显比平素虚弱了许多,眉宇之间分明少了几许傲娇,多了几分释然。
这种表情对我来说并不算陌生,我曾经在一位身患绝症的朋友脸上看到过,人世间最痛苦的事情并非生离死别,而是面对即将到来的生离死别却回天乏术,所能做的只有消极等待。诚如此时此刻,那种悲伤并非痛彻心扉,却如跗骨之蛆一般,默默蚕食着我的心志……
众人对钱冰冰的情况皆已是心照不宣,而对她所表现出来的态度,则更是无言以对,此时此刻纵然黯然神伤,但除了僵在当场面面相觑以外,却也无能为力。
钱冰冰见大家均是缄口不言,原先强颜欢笑的面容才微微放松,沉默了片刻,不紧不慢道:“能不能让我,咳……和黄炎单独聊一会?”
“啊?”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即忍不住惊愕道,心说:找我?这唱得又是哪一出啊?
说起来,我对自己的各方面素质还是相当有自信的,不然也不会至今还是个单身撸管男,我坚信传统肥皂剧里高富帅才有机会演绎的俗套剧情不会在我身上重现。然而不知道为何,我居然微微感觉心中有些发虚,当即竟是下意识地朝林莉望去,可林莉却故意避开了我的目光,与此同时脸上闪过一丝复杂的神情。
“你啊个毛儿啊?咳……老娘又不会吃了你?” 钱冰冰侧过脸来白了我一眼,接着道,“一带把儿的老爷们,那么不痛快!”
我赶忙解释道:“不是,我……”
“不是什么啊不是?你什么啊你?”钱冰冰都不容我说话,便抢着道,“别自作多情,咳、咳,老娘只不过就是想找个不装逼、智力正常且成年的男人说几句话罢了,但凡还能有个再像点样儿的,也轮不到你。咳、咳……我懒得费唾沫星子了,你愿意就留下,不愿意,趁早滚远远的。”
这话把我噎得差点没背过气去,我心说这不想费唾沫星子还朝大伙开地图兵器呢,这要是可着劲儿的来,还不得把我们老祖宗的坟头都骂出花来?为了避免悲剧的发生,我当即赶忙认怂,岂料还没来得及开口,钱冰冰却噗嗤一声笑了,搞得我满头雾水,而她当看到我满脸窘迫的样子时,竟是忍不住笑得更开心了,任凭完全搞不清楚状况的我,两手僵僵地托着她的身体,不知所措地呆坐在那里凌乱。
“冰冰,那……我们先到里屋去休息一会,免得打扰你们谈话。”赫连婷顿了顿,又转向我,几乎一字一句地严肃道,“黄炎,你要好好照顾冰冰,特别要注意安全。”说罢,对钱冰冰温婉一笑,便率先转身朝里屋走去。
老马和小丁没有多言,只是用眼神对我示意了一下,林莉干脆连看也没看我,却是伤心欲绝地望了望钱冰冰,轻轻地叹了口气,刻意背过脸去挡住此刻已然划过面颊的泪水,跟着赫连婷一道走了,反倒是彭敬义,走到我跟前,把锥刺递到我手里,动了动嘴,却是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最后索性还是默然地走开了。
虽然我明知道大家不会走远,与我们最多不过一墙之隔,可不知道为什么,望着他们的背影,心中却感到有些说不出的凄凉……
“你也是乡下长大的孩子吧?”钱冰冰突然开口问道。
我实在没有想到,她居然会以这样一个不着边际的问题开始我们之间的对话,当即只是傻呆呆地“呃”了一声。
“呵呵,怪不得……我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咳、咳,就觉得特别亲切……”钱冰冰咳得越来越厉害,却依然滔滔不绝,“自从我离开家以后……咳、咳、咳……嗯……还是第一次遇到……能让我感受家乡气息的人呢……咳、咳,你的眼……眼神很不一样。”
我并非不能理解钱冰冰此时的心情,如果此时她对我哭天抢地,要死要活,我觉得再正常不过,可她此时却是情绪稳定,言辞波澜不惊,这反而让我心里很难受,甚至不知道该怎么把话接下去。
钱冰冰见我没有说话,苦笑着抿了抿嘴,接着道:“我加入你们,也是因为……我觉得你很真实,虽然你这个人……咳,整体素质不怎么地,但是怎么说也比……那些……表里不一的人可靠得多,咳、咳……就像刚才……你看到我受伤害,就……咳、咳,不顾一切地和他们拼命……”
“换了别人,也会这么做的。”
“不……不会的……至少我接触过的人当中……没有几个……会为和自己非亲非故的人出头……更何况是拼命……咳、咳、咳……”
“还说我,你自己不也为了救林莉,受了……受了不必要的苦……”我鼻腔有些发酸,不忍再说下去。
“哈,你不是因为林莉,才出手救……救我的吧?”
“我……”
“不用解释……我懂的……”钱冰冰不等我回答,便苦笑着叹了口气,抢先一步说道,“那种伤害……咳,对她那种……那种良家来说,是致命的……可对我来说……呵呵,不过是家常便饭罢了……”
“家常便饭?”我有点糊涂,忍不住疑惑道。
“我是个********。”
“你说什么!”
“呵呵……”
我听罢不禁顿时为之一怔,甚至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听岔了。
“怎么?还不信?这……这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都这会儿了,咳、咳……我骗你有意思吗?”
的确如此,正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如果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尚且可以理解,可我相信没什么人会在临死前往自己头上泼脏水玩。
“你……不会就因为这个,看不起我吧?”钱冰冰淡然道,听语气甚至好像根本不在乎我如何回答似的。
“当然不会!”我毫不犹豫地回应道。这并非安慰和敷衍,而是发自肺腑的心声。我对钱冰冰的激赏,非但丝毫没有因为她说自己是个********而打折扣,反而更增添了几分景仰,正所谓英雄每多屠狗辈,侠女自古出风尘,试问那些平日衣冠楚楚,满嘴仁义道德,素以娼妓为耻的圣人们,又有几个能在关键时刻为与自己萍水相逢的人挺身而出?
“呵呵……咳,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不过,即使被别人看不起……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干我们这一行的,就算……就算被人轮奸了,也会被定义为轮流发生性关系……对社会危害不大……”
“你听他们胡扯!那种颠倒黑白的王八蛋,这会估计早就被啃成渣滓了,没准都被当屎拉出去了!”
“呵呵……咳、咳……所以说,我只不过是……让那******的老王八羔子日两下罢了,对我这个****成性……咳,给国家社会抹黑的败类来说,没……没什么大不了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不是败类!在我眼里,你和我们都是平等的,没有替别人受苦受罪的义务!”我抓狂道,只感觉有一股无名恶气在胸中横冲直撞,无处释放,郁闷非常。
“那你愿意看到……林莉,咳、咳……让那老流氓糟蹋吗?”
我本来还想继续宣泄不满,却被钱冰冰这一句话问得哑口无言。看到我呆若木鸡的样子,钱冰冰再次忍不住哑然失笑,然而这一次的笑声却很快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过了好一阵子才开始逐渐平复。
“黄炎,谢谢你。”钱冰冰刚刚恢复平静,便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的眼睛,很认真地说道。
她的举动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当即只好郑重地对她连续点头表示回应。
此时,钱冰冰的脸色,已经从方才的灰白色转变为灰黑色,部分皮肤之下,已经明显地绷起了暗红色的血丝,即便在黄晕的烛光之下,依然清晰可辨。与此同时,我已然能够清楚地感觉到,她的身体正在逐渐发冷,甚至已经冷到了正常人无法达到的温度……
“如果……当年,我……我的男人……也能像你一样,懂得……懂得体谅人……咳、咳、咳……不看不起农村人……我……我这些年……走的路……可能……都会不一样……咳、咳、咳……”钱冰冰刻意艰难地扭了扭脖子,把一口咳出的脓血吐在地上,又转过头来,继续道,“能遇到你……咳,能和你们一起走这么远……我……我……我知足了……呵呵……好……好好活着……就……就像……你……你常说的……别……别放弃……希望……”
此时此刻,钱冰冰说出的每一个字,一句话,都深深刺痛着我的心,可关键时刻,我嘴笨的毛病又成了致命伤,浑身上下哆嗦了半天,也没挤出一句像样的能安慰人的话,最终只是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你别胡说!你不会有事的!”说话间,眼泪已是夺眶而出。
“原……原来……你……你也……会……会骗人啊……咳、咳、咳!咳、咳、咳……”钱冰冰依旧微笑地望着我。
我抹去眼眶中的泪水,努力抑制着心中的悲痛,用彭敬义的锥刺,轻轻地从钱冰冰的头上割下一撮头发,塞进怀里。然而,再次举起锥刺时,即便我看到钱冰冰此刻已然是气若游丝,眼睛也正在逐渐失去神彩,身体开始微微抽搐,却仍然不忍对她下手。
钱冰冰最后微微冲我挑了挑嘴角,几乎一字一顿地道:“来……生……再……再……见……”
此时此刻,我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几乎只剩下无助的摇头和颤抖,甚至连个不字都说不出来。
然而,就在这时,钱冰冰的手突然一把握住的我手腕,向自己的额头挥去,由于她出手既快又猛,我的手臂立即朝她拉扯的方向偏去,当即只听“噗嗤”一声闷响,我手腕上束缚感顿消,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看到彭敬义的锥刺深深地陷入了钱冰冰的额头,一道暗红色的粘稠血浆顺流而下,但钱冰冰的脸上,却仍然挂着那一抹欣然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