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灵刚用过午膳，坐在软榻上看着窗外已发新芽的梅树发呆，绿意坐在一旁的椅子上绣着一对枕帕，素心拢了拢炭火，突然道：“还记得小主没入宫前，咱们被赶去了府上的破庄子里，那天冷的呀。为了给小主取暖，绿意便把煮饭的柴火烧了取暖，肚子饿时，便往火盆里扔两个红薯，等火烧完了，红薯也就烤好了，又烫又香，嘴里吃着，手也是暖的。”
佳灵想起那些事，不由的微扬起嘴角，回过头来，看见绿意绣着画眉双飞的枕帕脸色微红。
佳灵招招手，让绿意把枕帕拿来自己看看，过后不由温婉一笑：“我倒忘了，绿意比我都大两岁多呢。现今已是及弟之年，这帕子绣的如此精致，可见真是长大了。”
素心好奇地凑过来看了看，不禁调侃绿意：“也不知哪位翩翩公子能得绿意钦慕，若是枕了这帕子睡，只怕做梦都会梦见绿意吧？”
绿意满面红光，从佳灵手中抢回帕子嗔怪道：“小主惯会取笑我。宫中规矩森严，我又岂敢背着小主与人私交。”
瞧绿意有些生气，佳灵忙笑着佯装道歉：“是是是。咱们绿意克己复礼，且这宫中有谁能入得了绿意的眼呢？素心，还不快给你绿意姐姐陪个不是。再去御膳房讨些红薯来，烤好给绿意奉上。”
佳灵许久不开玩笑，如今向来稳重的素心也耍着嘴皮子道：“小主也是，明明自己嘴馋，又何必拿绿意姐姐做借口，不过几个红薯，奴婢还能舍不得给你吃吗？”
绿意和佳灵说着玩笑活，素心出去拿红薯，出门的时候突然发现玄烨站在门口，她连忙惶恐地跪下请安：“奴婢参见皇上！皇上万福。”
佳灵在内室听见请安声，笑容立刻垮塌。她由绿意扶着出来请安：“不知皇上圣驾到来，有失远迎，还望皇上恕罪。”
玄烨亲自扶起佳灵道：“你身子不好，不宜久跪，起来吧。”
佳灵看了眼不知所错的素心道：“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去吧。绿意，去沏茶来。”
两人随后进入内室，坐在软榻上双双沉默，佳灵有些尴尬的打破沉默：“皇上突然过来怎也不事先通传？若是来取披风，臣妾派人送过去就是了，实在无需劳动皇上亲自前来。”
玄烨看向她，只见佳灵微微低着头，鬓角碎发遮住了她的眉眼，玄烨情不自禁的抬手替她拂开，佳灵身子一颤，不自然的撇过头。玄烨心底一声轻叹，开口道：“昨日钦天鉴院士求见朕，说瓜尔佳氏乃祸世妖星，会令天下无安。她肚子里的孩子亦是小妖星，劝朕不以社稷为重，也要以天下苍生为重，将其与腹中胎儿立即处决，言辞极其恳切。瓜尔佳氏与你一同入宫，又是你的好姐妹。你对此怎么看？”
佳灵看向玄烨，她知道玄烨这么问已不仅仅是怀疑自己那么简单了，可以说，他已经确信，妖星作乱，不过是自己为了除去瓜尔佳氏而捏造的借口。
“臣妾于她，不过是踏脚的石块，用完弃之，并无可惜。而她于臣妾，从成为踏脚石的那一刻起，便再无所谓的情谊。臣妾自认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人犯我，必不饶人。”
玄烨拧眉痛声问道：“瓜尔佳氏所犯之事足以抄她满门，可那是朕的孩子，你就这么容不下她吗？”
佳灵心中何尝不是对那未出生的孩子满腹愧疚，可她不敢赌，若真留瓜尔佳氏生下那孩子，来日事情必定更加繁琐！唯有斩草除根，一绝后患。她不要给自己留下一丝一毫危险的可能！
“容不下。”
玄烨心中一痛，看着佳灵带有水光的眼睛：“好。朕最后问你一个问题，你做这些，也许是为了报复，也许是出于防备，但有没有那么一点点也许，是因为朕？”
佳灵看着玄烨那祈求渴望的眼神，心中亦有一丝丝酸楚随着玄烨不安的面部表情浮动。难道世上真有这么一个男人，为了你倾尽天下，负尽人心？若是这样，堂堂天子岂不成了最最卑微之人？
不知是同情，还是被感动，亦或是只为了立刻除去瓜尔佳氏，佳灵带着违心的语气开口：“有。”
玄烨疲乏的点点头起身，背对着佳灵：“不论你是出于同情心，还是真的因为朕，朕已听到了想要的答案，也会给你想要的答案。”
佳灵看着他的背影离去，眼泛热泪，这一刻她是真的心疼玄烨，心疼他爱上了一个永远不会以爱回报他的人。如果三年前，自己没有不顾众人劝说去救玄烨，是不是结局就会有所不同，是不是就不会让这么多人痛心疾首？然而，命运早已注定，自己的人生是个三岔口，不论往哪条路前行，最终的结果还是一样。你痛，他痛，我亦痛……
喝过药后，佳灵本想小歇一会儿，谁知一觉醒来已华灯初上。她靠在床沿，敲了敲晕沉的脑袋：“素心。素心…”
素心听见呼喊立马进来，扶了佳灵下床：“小主可是饿了？想吃些什么？”
她坐在妆台前，捏着眉头道：“我睡了多久？为何不叫醒我？”
“瞧小主睡得香甜便没敢打扰，却不曾想睡多了会导致小主头疼。”素心动作麻溜的替佳灵梳好头发，小声地道：“小主，钦天鉴院士在今夜回府的路上没了。一刀抹了脖子，死得干净利索。”
佳灵一惊，突然转过头看着素心问道：“谁这么大胆子？”
素心看着佳灵欲言又止：“难道不是小主所为吗？”
佳灵震惊地回过头，看着镜子里那张嘴角抽搐的脸，是玄烨。除了他，没人有这个本事，也没这个必要。“安顿好他家人了吗？”佳灵叹气问道。
素心低头道：“奇怪的是，便是钦天鉴院士的妻儿宵小在街上发现了他的尸体，然后报的官，仅仅一个时辰宫里就出了消息。皇上也大加安抚了他的妻儿。”
佳灵紧闭双目，要不是自己，钦天鉴院士也不会死。玄烨先派人杀了钦天鉴院士，又让他的家眷亲自去认领尸首，想必他的家眷就算知道钦天鉴院士是玄烨所杀，也不敢违背皇命。玄烨是想警告自己，不许结交朝臣，与之私相授受。
佳灵睁开眼睛，卸下头上的珠玉流苏，拿起一根做工有些粗糙的碧玉簪子插入发髻，对素心道：“去找件素点的衣服来。我对不起钦天鉴院士，也对不起他的妻小，宫中非帝后西游，不兴白饰。为他素衣哀兴是我目前唯一做得到的。”
佳灵独自一人提着食盒前往养心殿，进入殿内，她打开食盒，拿出绿意她们白天烤的红薯，放在玄烨面前道：“这等粗鄙之物本不应该呈于御前，但人食五谷，其味各异。这是臣妾未入宫时最常吃的食物，现下也想请皇上尝尝。”
玄烨看着素服淡饰的佳灵，拿起那剥好了皮的红薯尝了一口，叹气道：“涩的。”
佳灵淡漠的看着玄烨：“这便是臣妾此刻心中的味道。”
玄烨放下红薯，心情沉重地道：“钦天鉴院士与宫妃私相授受，编造妖星作乱的谣言，扰得宫中流言蜚语不断。这里头的每一条罪，都足以令他死十次。你也是。”
佳灵惊怒地道：“即是如此！皇上何不将臣妾一起治罪？让臣妾如此一生背负着愧疚感，是皇上想要的吗？”
玄烨凝视着她的眼睛：“若不杀他，于公，朕对不起身下这把椅子。于私，朕不想你有任何后顾之忧。若让人发现你与他共谋，朕便只能做明君，保不了你了。”
佳灵不敢回望玄烨的眼睛，那双眼睛仿佛能看透一切，她转过身，玄烨继续道：“朕与他家人说，钦天鉴院士犯的事若在明面上被查了出来，是诛三族的罪。朕怜悯他弱妻稚子，只杀他一人。”
佳灵含泪道：“这么说，他家人也知道，钦天鉴院士是因为替我做事才殒命的？”
玄烨伸手拉过佳灵，擦掉她眼角泪水：“朕无法再狠心要了她们的命，因为朕不能任性的在昏君的道路上前行。你放心，她们不会成为你的威胁，朕已派人将她们连夜送出京城，命他们永世不得回京。朕能为你做的，也只能到这份上了。”
佳灵恐惧地看着他，没想到玄烨对自己的爱已到了如此入魔的境地。可惜，他却毫不了解自己。
她虽处心积虑地达到想要的目的，可良知尚存。她一点都不怕钦天鉴院士的妻儿来日寻仇，她只怕她们怨恨，怕将来他的孩子长大后，像自己一样，一生一世都被怨恨覆盖。自己害得她们的家庭支离破碎，若还害得她们一生带着仇恨痛苦不堪的活着，一辈子得不到快乐，那才是最令佳灵害怕，愧疚的。
玄烨自知是吓到她了，便道：“朕已经想好了，后日便以构陷平西王世子与残害宫妃的罪名斩首瓜尔佳氏，而她有孕之事不会公之于众，至于她的父亲瓜尔佳宏淌，则降为六品礼官。她还有个弟弟，实属难得的人才，其心还不可观，便免了京试资格，遣去宁乡县衙做个衙役。若来日作风清正，再调回京城允以重用。”
佳灵淡漠地道：“後宫不得干政。皇上作何打算都不必告知臣妾。”
玄烨欣慰的点点头，看来佳灵以后是不敢再与朝臣相交了。“天不早了，朕还有许多折子要批，便不留你了。明日能否做些小菜来养心殿陪朕用膳？”
佳灵看了眼玄烨，低头道：“是。臣妾告退。”
出了养心殿，李德全笑眯眯地过来：“小主这边请，皇上已派好了软轿送小主回宫。”
佳灵回头看着紧闭的养心殿大门，看来玄烨早知道今夜自己会来。“不必了劳烦皇上了。我想独自走走。”
袭着夜风，身边没有一个人，走在寒冷的甬道上，佳灵才突觉，这条路好长，长的让人腿软，漆黑的夜里，前方一丝光亮也没有。她正走向深渊里，用仅有的一点怜悯之心与良知和心魔做着困兽之斗。
“回不去了，我已经回不了头了。这个牢洞里乌烟瘴气，再鲜红的心也会被熏的黝黑，我做不到保持自我，与他人不同。也无法不违心的迎人喜好，和这些人一样。我还是输了，输给自己的自负与自傲。原来只要得到一颗有权有势的心，我所费力周张的一切，不过是人家一提笔，几个字就能解决的事。而我现在所珍视的，将不会再是值得珍视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