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下的深草丛中，有零星古碑孤独地矗立着，傲视斜阳与云海，上面蜿蜒的蝌蚪文已经模模糊糊，在孤绝而缓慢的琴声上浮动，更多了几分遗世的意味。
浮空岛并不很大，有白鹤踏着典雅的步子散着心，落日中羽毛好像融了层淡淡金光。清夜顺着深草丛中的羊肠小道往前走，百步之后，眼前出现一座座半圆形的，或大或小的蛋壳状房屋，云遮雾罩中有些看不清楚，琴声似乎从里面传来。
那单个的琴音并不成曲调，却自有情致，只是随性的一挑又一拨，彤云便翻滚着渐渐漫了上来，漫过齐腰深的草丛，漫过蛋壳屋，漫过古碑，最后只留下圆圆的屋顶，像一叶扁舟在滚滚洪流中逆水而上。
上面的人散发披衣，拂袖弄琴，兴致高时，长啸而歌：
劳歌一曲解行舟，红叶青山水急流。
日暮酒醒人已远，满天风雨下西楼。
歌辞是人间诗作，曲意却说不出的幽深、萧索，万千思绪都凝结在了泠泠数声琴音之中。清夜并不觉得特别悲哀，只是忽然觉得有些沉重，心里很舍不得。
在那个离别的渡口，所有人终究都要散尽，只留下青山红叶，满江风雨。
区别只是哪个先走，哪个后走罢了。
清夜此时已经明白了抚琴人是谁，她随手揉弄着白鹤蓬松的毛，听到屋顶上曲声停了，片刻沉寂后传来一声轻笑。
“有意思，你竟不是来道谢、也不是来辞行的。”
“我是来听琴的，君前辈。”清夜站起身来行礼，那幼小的白鹤从她掌下飞了出去。
云开雾散，君无忧颀长的身形出现在斜阳之中。
他凝视着手中的桐木古琴，食指在琴弦上略微摩挲着。“你们凡间这个叫‘琴’的乐器，我很喜欢。”
“我也喜欢。而且从刚才的琴声中，我听出了爹爹的味道。”清夜坦然望着那双秋夜寒星般的眸子，说出了心底的想法。她并不懂琴，却清楚地知道刚才那无名琴曲，是君前辈在悼念自己的爹爹。
悼念两世相隔，悼念缘吝一面。
君无忧飘身从屋顶落下，将古琴横抱在怀中。面前的少女迎风而立，单薄的身形中只有一股倔强执拗，那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像尚未打磨的琉璃，一笑露出两个浅浅梨涡，便如春水生晕。
那是一双与南烬少年时万分神似的眼睛。数十年之后，所有人都不复当年，在这光阴几乎凝固的浮空岛上，幸而还能看到这么一双眼睛。
于是他也无声地笑了。
“别人都想让你成为你爹那样的大英雄，我却只想让你活着。”
南烬被再次提起，清夜想起亡父，心情已经平静而且坚定了许多，她略微停顿后说道：“让我活下去，这也是爹爹的遗愿。”
君无忧默念着“遗愿”二字，神色先是有些萧索，忽而又有些欣慰了。
“他也是这么说的吧，这就对了。好歹师徒一场，我这个做师父的怎能不懂得意弟子的心呢……”
他远望流云，留给清夜一个似悲似喜，琢磨不透的背影，她不禁问道：“君前……不，太师父，既然爹爹他是您的得意弟子，那——为什么会是师徒一场呢？”
后来难道发生了什么反目成仇的事？她不太敢想，不过看君无忧转过身来的表情，并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倒反而很是高兴。
“哈哈，因为我想和他做好朋友、好兄弟！”突如其来的爽朗笑容一下子就扫尽了岛上的浓重气氛，不单清夜有些莫名其妙，连周围的仙鹤也被惊吓到了，簌簌飞起。
“南烬这样的人若只收做徒弟未免也太无趣了些，他心里一定会愤愤不平的。不如做兄弟，喝酒比试，乐得自在！”
将自己的弟子逐出师门，只是为了和他做兄弟？！清夜愕然。她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回答，比两人有深仇大恨更不可思议！
“高处不胜寒啊。”君无忧扣着琴面苦笑摇头，“不说这些往事了，你自己就没有什么想问的？”
“有。”总算等到这句话了，清夜连忙点头，她当然有很多疑问，可眼下最关紧的只有一个。
“我想知道为什么有这么多人想杀我？……在和他们拼个生死之前，起码要知道为什么。”
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是感觉很怪异，很愤懑，不过她现在已经不愿再耽于无谓的情绪之中，只想知道其中的缘由，然后用自己的方法、自己的力量去解决。
“好问题。”君无忧随手拨了一下琴弦表示赞许。
“人在愤怒到极致的时候，总喜欢用血来浇灭恨。其实他们要杀的不是你，而只是战神之女。呵，或许也不是战神之女，只是想要找个宣泄怒意的地方罢了。”
“就比如，暗魅罹和惘要杀你，是因为他们当初就是被你爹所率领的金吾军杀死的，再比如，北辰想要杀你，是为了给黄泉人一个振奋士气的契机，也是为了给那些战死的黄泉战死复仇。当然了，还有玄豹、山鬼，乃至凤族，日后或许都会遇到他们向你为难。”
“原来我有这么多仇家啊……”清夜脸色有些发白，但并丝毫没有退缩的意思。在她心中，战争有正义与非正义之分，但真正上了战场，你死我活的时候哪里还顾得上留情呢？
“孩子，仇恨是数千年积攒下来的，现在要说根由已经说不清了。”君无忧俯下身去，轻轻掐了掐她的小脸，“你只需记得保护好自己，犯不着过分同情敌人，也别随随便便让仇恨扩大，这样就好了。”
“我不会随便杀人。”清夜郑重点头，“对了，我也可以报名山海学宫吗？”
如果进了山海学宫，学了本领，那就能保护自己，遇到危险再也不用任人宰割了！
“这个嘛——”出乎意料地，君无忧好像有些为难，但看着清夜殷殷期盼的眼神有不忍心拒绝，最终只是含混的说了一句，“你想试便试试吧。”
这时候又有飞音传信到了岛上，他看后便匆匆驾鹤离开，留下清夜一个人站在深草丛中出神，直到远处想起了皇甫翌的呼唤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