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长庚闻声回过头来,目光中闪过一丝烦乱,“不,我怎么会恨他们?我只想让他们活着,像人一样地活着!”
“不恨、我不恨他们……”他喃喃重复着给自己坚定信念,茫然行走在石像群中,苍白的手指紧紧抓着长剑抱在胸前,像抓着最后一棵救命稻草。
“可是九百年了,怎么会这么难呢?”
“我不想让你们死,可是活着为什么这么难呢……冰姨?”他认出了眼前那个老年女子的石像,靠着缓缓坐下,紧紧闭上双眼,声音渐渐低下去。那偶尔流露出的软弱情绪让清夜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她这才意识到,长庚他无论看上去多么坚定多么厉害,终究只是比自己大了一两岁而已,还是个少年啊。
难怪他冷漠、残忍,执着、桀骜,没有了这些,他要拿什么来保护自己?保护身边的人?活着是最简单的事,可同样也是最奢侈的愿望,只不过绝境之外的人难以体会罢了。
白草摇曳幽光飘零,漆黑的天穹上只有冷月孤悬,硕大无比却毫无生机。这一夜竟然格外漫长,望不到丝毫的曙光,只听得到哭泣和腐朽的声音。
是不是所有艰难的日子,都显得特别长呢?
长庚拉着一个石像的衣角,依旧在缓缓诉说着什么,他的表情并不怎么依恋,却很认真很郑重,不是在安慰,而更像是在承诺。清夜不愿意上前去打扰,远远的只听到什么“唯一的男孩……让大家都活下去……回家……”这些字句。
不用猜也知道,这个地方的人活得很痛苦,经受着极大的折磨,可是他把所有的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那该怎么去承担呢?
心里虽然很替他担忧,可隐约觉得这是自己无权干涉的事,而且也无法完全体会他的心情,所以清夜远远地避开了,独自一个人走到房屋稀疏的角落。
“他现在大概最需要一个人静一静吧,一定不愿被人看到这个样子。等他平静下来了再想办法离开应该还来得及。”她心里盘算着,在一户人家门前坐下,开始用枯荣石去感受四周的灵力运动,想找找有没有破绽。结果刚刚沉下心来,就听见长庚的惊呼:“冰姨?!”
隔着白草丛只见长庚发疯一般向着石像灌注灵力,身体摇晃不止,清夜再也忍不住飞奔过去,一把将他拉开。
“你疯啦?这样乱用灵力你会死的!”
“别管我!她还活着!”长庚挣开她的手臂,还欲上前却感觉眼前天旋地转,手中灵气刚聚起就如粉尘般散开。
石像里面的生机越来越淡薄了,他再也顾不得许多,口中喃喃念咒,只见灭字长剑嗡的一声长鸣,飞到半空震颤不止,灵光散乱而狂暴,只怕随时都会裂开!
裂魂咒!这种以枯荣石为核心的咒术凶悍异常,与以血为凭燃魂咒并驾齐驱,同属于魂咒禁术之列!不过不同于燃魂咒的瞬间调动灵力极限提升战力,裂魂咒则是将自身的生命之力分裂出去供给他人,那个人受伤越重所需的生命之力就越多,相应的施咒者会成为魂魄不全之人,乃至于行尸走肉或者当场暴亡。
值得吗?法力凝聚至掌心的一刻,长庚的目光忽然也有片刻松动,却转瞬凝定下来。“如果族人全部死去,那从小的坚持还有什么意义呢?不能看着他们在眼前死啊!”他一咬牙,法力向着半空长剑抛出。
然而手臂刚抬到一半,手掌就被握住了。
里面塞进来一个微凉的,莹润的东西。
枯荣石?!
“用我的灵力。”清夜依旧握着那只手,双眸清澈明亮,“虽然我并不觉得这石像能活,可是如果你坚持的话,那我会竭尽全力助你一试。”
她望着长庚呆滞的表情,忽然眨眼一笑,露出小女孩的俏皮情状:“这一次不要一上来就拒绝啦,给我点面子?”
哪能看着他冒险呢?一路走到这里,当然要帮他!就算耗费灵力会头疼会很危险,就算这个决定不够理智,可那又如何?这种无论如何都想要留住一个人的感觉,她再也明白不过了!
白草幽光中,长庚也在回望着她,万年封冻的表情渐渐化开,微微点头:“好。”
两人携手举过头顶,枯荣石兰紫光华大盛,将石像团团包裹其中。虽然清夜的枯荣石天性并非治疗,但是胜在灵力浩瀚充盈,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质,石像表面随着灵气拂过而柔化变色,渐渐显示出皮肤的肌理,那双无神的眼睛里,黑色的瞳仁从眼白中缓慢地析出凝聚,渐渐有了神光。
干枯的嘴唇动了一下,虽然还是石质,却艰难地张开,吐出了第一个含糊的声音:“……孩子?”
“是我,冰姨!”长庚握住半石半人那伸出的手,“我——”他回头望一眼清夜,“我们帮你抵挡石化,别放弃。”
“不……你……快走!”那双眼睛略微转动了半圈,望见了身边其他石像,喉头发出似哭似笑的声响,只是摇头。
“孩子……放弃吧……这是命数……”
“放弃?”长庚霍然放开那只手,倒退一步紧盯着她,“我从小学本领,就是为了让你们活着,你却让我放弃,接受大家都死光的命数?!”
他的目光忽而凌厉逼人:“你根本就不想活,对吗?”
那双半石化的眼睛充满悲哀地望着他,并没有辩驳,只是淡淡答了一个“是”字,似乎想过了千万遍,早就已经想好。
“这一生的痛苦已经太长了……死……是归途……”随着这最后的声音落下,她的皮肤又慢慢退回了石化的色泽。清夜感觉枯荣石中的力量猛然停滞,随后汹涌般倒退回来。
即使受术者已经拒绝,咒术应该也可以持续下去的吧?她不懂该怎么做,只好望向长庚,却见他眉头紧皱神色阴晴不定,突然松开相握的手,与此同时,另一只手握上了灭字长剑。
“……好!如果连你们自己都不愿求生——像‘她’一样的话——那就没有人能就得了你们!”剑光一闪而过,像天边那照亮黑夜的霹雳,身前的座石像被一剑劈成两半,轰然落地。
他的怒气如疾风骤雨般砸落,远远近近的石像无一幸免,都被狂暴的剑气劈开,漫天乱石飞舞!
“停手!那是你认识的人啊!”清夜连声呼唤却毫无作用,反而被暴虐剑气逼得睁不开眼,连连后退,她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个拔剑狂舞的身影,望着他肆意毁坏亲近之人的身体,突然间一阵绝望。
虽然不知道他口中的那个“她”到底是什么人,不过能够感受到那一定是个很重要、让他爱恨交织的人,应该也和族人有关,却不会是那个冰姨。就是那个人让他变得如此疯狂吧。
黑影越来越远,幽魂的光点被惊得仓皇逃窜,他对族人的爱和恨都如此强烈霸道、怨愤不甘,几乎让人窒息。风中只依稀传来断断续续的话语:
“一个‘命’字就打发了吗……可命是自己的!一定要握在自己手里的!”
就在这时,黑夜里忽然白光大放,刺目逼人,那轮圆月中显出千岩老人的面容,不怒而威。
“命是自己的?那么——那些在你剑下无辜枉死的人,又怎么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