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人多，己方人少，重耳一行渐渐被逼退上黑石岭山顶悬崖之畔。此山高峰耸立、层峦叠嶂，远山虚渺不见其顶，巨大的山岩被雾霭云烟环绕，山石绝壁直下而不加其脚，幽墨不知其深几许，传说山崖下常有凶兽出没，人迹罕至，人若是不小心掉下去，那肯定就没有命了。
云霄边战边退，看己方，已有几人受伤。而鞁鞮方虽也有伤亡，但仗着人多势众，渐渐包围上来，且每一招都是杀着，看来是奉了晋惠公密令，要拿重耳人头去见主人。
云霄不由得暗叫不好，这下真的是被逼到绝路上，只有放手一搏，听天由命了。脑中如此想，手上却一刻未停，挥动长剑应敌。
这时只听得狐偃大声惊呼：“子余......”云霄情知不妙，手上青铜长剑发力，呼呼呼三剑，将对手逼退，再向侧方一跃，见赵衰被刺客打落悬崖，衣角在崖边一现。
狐偃满脸悲怒，犹自和一个敌人恶斗，重耳被几个刺客围在中间，勉力支撑。陂鞮见重耳力逊，将全身力气贯注到刀上朝他头上重重劈下，只待一着致命。
云霄这一下心惊非同小可，也来不及多想，抢步跨至重耳身边，将长剑向上一格，只听“当”的一声，勃鞮手中青铜尖首刀被云霄削落半截，他自己被震得长剑脱手，虎口直发麻。陂鞮一愣之下，将手中剩下另外半截刀又快速朝重耳砍来。情势凶险，云霄不容多想，只身猛扑上去，将陂鞮紧紧抱住，想把他扑倒，好让重耳脱身。没曾想危急之下力道过猛，二人纠缠着在地上滚了几滚，贴着绝壁就摔下崖去。
知道自己小命不保的感觉是不好受的，在下坠的那一瞬间，云霄紧紧闭上眼睛暗骂自己：“看你到了悬崖还不知后退，如今连命都没有了，只得去和阎王逞英雄，我且把眼睛睁开，好歹知道自己是如何摔死的，再去和阎王爷谈判，多获得几滴同情眼泪，下辈子也好投个好胎，再不做这把命都送掉的救人差使。”
这样一想，不由把眼睛睁开，却发现他们摔下的这一处悬崖甚是平缓，身体下坠之下却并没有悬空，只顺着崖壁往下坠，壁上长满了厚厚的苔藓藤蔓一类，云霄当下急中生智，左手抓住一根凸起的虬枝，右手将头上飞鹰骨笄拔下往崖壁一插，恰巧插在一道石缝中，算是暂时停止下滑，再用左脚仔细试探，且喜找到了个落脚点。
他这才按捺住一肚子的火，朝脚下喊道：“尊驾能否自己想办法攀住些东西，我这单手弱臂的，可支持不住你这千钧的重量，再这样下去我俩都得死。”
原来那陂鞮下坠时一把抱住了云霄的右脚脖子死死不放，两人便一同掉下，虽然二人已然停止下坠，他却还紧紧闭着眼睛，双脚不住抖动，显然他已经处在濒死的恐惧中了。鞁鞮正绝望之时，却听得云霄这一声大喊，赶忙睁开眼睛，发现小命保住，也伸手抓住崖壁的藤蔓，壁虎一般紧紧贴在崖壁，丝毫不敢松手，一脸惊恐、喘气不止，看来是受了不小的惊吓。
云霄松口气，将骨笄插到头上，再抬头朝上看：只见头顶一片厚重而迷蒙的白雾，灰绿的苔藓，密实的藤蔓，蕨类、真菌类植物丛生，这些密密麻麻的植物像一张巨大的地毯盖在二人头上，哪里能看得到出路？下坠时被擦伤的胳膊此时不合时宜地疼痛起来。
不用想也知道，左胳膊上一定是一片鲜血淋漓。
顾不得这许多，他再仔细观察崖壁的植物，发现它们朝斜上方呈现出一种奇怪的长势，似乎被什么东西刻意斜斜隔开成上下两半，再往前看一点，悬崖上有的地方凹凸有致，像是一级级石阶一般不知通向何处。
云霄慢慢试探着往前爬，发现手和脚都有合适的落脚点，虽在崖壁之上，却也不难攀爬，心中大喜，料想是古时黑石岭中采药人留下的小路，求生有望。再看在自己脚下的陂鞮，双手犹紧紧攀住藤蔓，身体瑟瑟发抖，想来是怕到了极点。云霄虽然因遭鞁鞮追杀而摔下悬崖，但此时若是抛下他不管，也于心不忍，顺手摘下一根小枝，朝他肩膀一扔。
陂鞮正在害怕，见云霄朝他点头，知道云霄寻到出路，慌忙跟在云霄身后，手脚并用向上爬去。
爬了大约半柱香功夫，果然看到一个浅浅的平台，平台上枯藤掩映，野草萋迷，云霄拨开一看，一个山洞豁然出现在眼前，他大喜爬进山洞，立时破口大骂：“你这个杀千刀的、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情急之下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自己所听过的，能想到的骂人的语句倒豆子一般，通通倾向山洞一隅欹坐着的一人：晋国大夫赵衰。
只见他坐在苔藓和蕨类植物铺就的地上，右手地面上也铺了厚厚一层苔藓，神情悠然自得，看到云霄也不惊讶，对云霄的骂声充耳不闻。似乎他刚刚没有从悬崖上摔下，九死一生，却好像是初春郊游，览遍红花绿柳之后，在亭中小憩，只差一葫芦酒，数豆小食，三五至交好友，待得笙鼓琴瑟、箫簧箜篌齐备，便要吟诵那《瓠叶》起来了。
幡幡瓠hu叶，采之烹之。
君子有酒，酌言尝之。
有兔斯首，炮之燔fan之。
君子有酒，酌言献之。
有兔斯首，燔之炙之。
君子有酒，酌言酢zuo之。
有兔斯首，燔之炮之。
君子有酒，酌言醻chou之。
“哼，这是要宾主尽欢么”。
云霄闷哼一声，抑制住想要抱住他海扁一顿并大哭的冲动，强自镇定，行至赵衰右侧坐下：“我可以理解为子余哥哥这一席之地是留给小弟我的吗？”
“霄弟请坐。”赵衰只嗫嚅着简单地回答，便不说话。
不得不说，刚才的惊险过后，坐在这铺满了蕨类和苔藓的地上，竟是说不出的舒服，云霄心道此时哪怕是周天子宫中铺的驼绒毯也不过如此。
陂鞮此时也爬至洞口，见到衰霄二人并坐，一惊，也不敢靠前，只在洞另一侧半倚着坐下。
云霄很快就知道赵衰为什么这么反常：适才崖顶刺客一记铜蒺藜正好打在赵衰的背心，使他背部受伤。所幸他下坠之时恰巧为一颗树枝拖住，又寻到崖洞安身，后听得云霄二人声响，知道还有下坠者，也有刺客，勉强寻来一些苔藓铺在地上等待二人。此时他胸中气血翻涌，起伏不定，自是强自轻松镇定，不欲让刺客发现自己已深受重伤，恐受制于人。
云霄心中了然，心道也真是难为他了，所幸此次他出行救重耳，扶桑师兄知道前途凶险，伤痛在所难免，给他准备了各种应急药丸。云霄于是转身将右手抬起，假装去拂赵衰脸上的一根杂草，趁机将掌中一粒“血府逐瘀丸”塞进赵衰嘴里，这才悠悠然道：“献公近侧，骊姬心腹，惠公新宠，内宫侍卫首领勃大人，姬夷吾给了你多少钱？”
“这。。。。。。没多少钱。”
“我看您带的力士，各个力大无穷，没有重金怕是收买不来吧。”
“那是晋候慷慨。”陂鞮给自己开脱。
“晋候慷慨，你就对重耳公子穷追不舍？可你终究还是把自己追到了这万丈绝壁之下，这恐怕是你没有预料到的吧？陂大人。”
“哼，若不是你挡在重耳的面前，又抱住我......”陂鞮将剩下的一半话咽了回去。
“我当然要抱住你，否则，你便是晋国最大的罪人。”云霄的语气忽然变得很严厉。
“最大的罪人？”
“陂大人为晋候内侍，只知听从晋候命令，但你却不知晋国人的心里是怎么想的。”
“他们怎么想的与我何干？”
“当然有干系，陂大人一行，人强马壮，而重耳公子一行，仅有一车一马，从者多靠步行，但大人何以到黑石岭才追上重耳公子，难道是你们马不快，给养不足？又或者是重耳公子他们人走得比马还快？当然都不是，是因为陂大人一路上，遇到诸多阻碍，显然是国人不希望你们走得太快，我说得对不对？”
“这......”陂鞮感觉自己头皮一阵发麻，他奉惠公命一路追来，原想着很快便能杀了重耳回去复命，哪知一路上关卡盘诘竟然异常严格，打探消息十分不易，还常常走错路。他原以为这与他甚少出宫、地理不熟有关，哪里料到还有这一层缘故，此刻被云霄一语点醒，恍然大悟，竟说不出话来。
“晋国人根本就不让你们追上重耳公子，对不对？”
“他们不让我追上重耳公子，是想有朝一日他回晋国主政。”陂鞮有些明白了。
“而且他是一定会回晋国即位的。”云霄看着陂鞮灰白的脸，没有让他感觉到一丝侥幸。
“我父亲曾经说过，晋国公族衰微、内政多变，朝中一大半人都在期盼重耳公子回晋，夷吾这个晋候之位，是很不稳当的，陂大人可不要站错了队伍。”赵衰吃了药，气血平稳一些，接口道。
“你现在应该希望你那些手下没有杀掉重耳公子，否则，你就算是能从这悬崖之中逃出去，恐怕也没有命回到晋国宫中。因为，重耳公子一死，追随他的众大臣们没了指望，会把所有的气都发到你身上，到时候那一路上埋伏、要置你于死地的的死士有多少，而你将死于何状，恐怕是你难以想象的。”云霄此刻的愤怒，便是晋国人的愤怒。
“小人在宫中当值，自己并不能做主，一切要从听晋候之命，此次刺杀重耳公子，并非是我本人要重耳公子的命，小人也是身不由己，请二位大人指点，若是能保得小命，小人感激不尽！”陂鞮大骇，他仿佛看到自己被死士捉住，一刀刀割掉自己身上的肉，把剥自己的皮剥下示众；他仿佛看到自己体无完肤、血肉模糊、身首异处。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
“所以你现在才知道，重耳公子活着，便是你最大的好处。我和赵大人做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该怎么办。”
“小人已知错，小人从此断了刺杀重耳公子的念，愿鞍前马后，为二位大人效劳。”
“我们现在先想办法出去，设法探听重耳公子消息吧，最好他平安无事。”担忧也没有用，但愿陂鞮掉下悬崖后，众刺耳群龙无首，失去斗志，会放重耳等一条生路。云霄抬头碰上赵衰深深凝视他的双眼，二人都微微点头，心知此刻他们也只能这样安慰自己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