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踏上归途的那一刻起，方菲就在想如何让肖然知道她凯旋的事了。写信、打电话、亲自去找他……
想来想去，最后她还是决定用她最喜欢、也最没心理压力的方式——写信。
不过，信写了好几封，长的如滔滔江水悠悠荡荡，短的如霹雳闪电触目惊心。她爬在桌子上，桌子上那些写废的纸，像一地盛开的花。但方菲的心情却远非心花怒放。她不知为什么肖然不给她回信，不知道肖然这时对自己究竟报什么样的态度。但她觉得无论怎样她都要告诉肖然她回来了，不然又怎么呼应之前她写在明信片上的铮铮之言呀。而如果必须要给肖然写信，那么是悠悠荡荡好呢，还是触目惊心好呢？来来回回地纠结了几下，她便决定来短了，其实方菲一直是个喜欢回肠荡气的人，痛狠平庸着，江水算什么呀，成天个流着，有几个人会会天天个瞧它呀。
于是他给肖然写了一句话。
肖然：
我凯旋而归了！
方菲。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四日。
这封短短的信，在肖然那，虽然并没方菲那么触目惊心，但仍然让他从书桌上那一堆书中抬起头来，并在桌子上拨拉出一块空地儿，立即给方菲写了回信。
小方：
首先祝贺你凯旋归来！非常想见到你和你的好朋友！周末到枫林村来吧，我们将会盛情款待从前线归来的勇士。
肖然。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六日。
肖然的这封信又把方菲的那点小心眼勾了起来，虽然“你的好朋友”几个字，是后面加上去的。但就是这几个字，让方菲的心里的醋意，又咕嘟咕嘟地冒起泡来了，“他到底是想见我呢，还是想见我的朋友。”要知道前线的勇士也包括米薇。比自己长得漂亮，身材又比自己苗条的米薇，让方菲一想起来，就有心梗的感觉，且这个想法，还不能与任何人说，米薇可是她闺蜜呀，方菲这样坦荡的人，怎么能让别人说她，有妒忌之心呢。但这件事若不弄清楚，那么和肖然的交往，便会落入不明不白的境地。方菲不喜欢这样。
于是为了进一步地明确肖然的心思，方菲又给肖然写了一封信。
肖然：
知道你很想见到我和我的好朋友，我特别约了米薇、王蔚、徐蔓，周末一起到枫林村。
周末见！
方菲。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八日。
其实肖然在给方菲的那封简短的信里最后加上“你的好朋友”几个字，完全是为了消除方菲的顾虑。他怕方菲继续恐惧与他单独相处。看了方菲的这封信，他知道她又理解偏了，于是决定先见了方菲再说。为了不让方菲有什么误会，他把这次约会的地点定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小方：
我不知你是怎么想的。这样好不好，我周一去你那，中午一点，我在歌乐山车站等你。
对了，我最近有点感冒，希望你能给我带点感冒药来。谢谢！
下周一见！
肖然。
一九八六年六月十八日。
肖然把最后那句关于感冒药的话加上去，完全是怕方菲不来而加的保险。他相信方菲的善良，更想为方菲在决定是不是赴他的约会时，给自己一个理由。肖然真是用心良苦。
周一中午，不到一点，肖然就站在了歌乐山车站。他想他和方菲之间，再也经不起丁点的闪失了。
在分别的这几个月里，他常常想起她。觉得这个单纯真挚的姑娘，就像躺在铺着金丝绒的盒子里的一尊器皿，不曾沾染一点凡世的尘埃。那种晶莹剔透的品质，会让看清她的人，心底里生出的那占对她的怜惜，青烟一样悠然而升。只要一想起方菲羞涩地对他说过的那句：“你是第一个吻我的人。”肖然的心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澎湃起一个大男人的豪迈来。他一次次对自己发誓：将来一定要对她好。其实，究竟应该怎么个好法，他心里一点谱都没有。在他看来男人与女人对于好与不好的标准是不一样的。何况，肖然一想起方菲性格中的那点执拗与刚烈，原本心里为她而酝酿出的那点柔软，便会在他男人的豪迈中沉沉坠去。他这样一个从来都我行我素的男人，怎么能容得下这样一个女人由着性子驰骋在属于他的世界里呢。
“一定要重新塑造她！”他自信满满的对自己说，他相信方菲是一个可以塑造的人，他更相信自己有重新塑造她的能力。
他就这样满脑子想着与方菲有关的一切，伫立在初夏正午的阳光下，被准点赶到的方菲毫无保留地摄入了自己的眼里。
当穿着粉红色短袖衫蓝色军裙的方菲，走近穿着淡黄色体恤草绿色军裤肖然身边的时候，那种因颜色上的亮丽碰撞出的悦目，让周边的人都对他们侧目而视。而他们俩更是陶醉于彼此的醒目之中，忘了那些发生在他们间的所有不快。
“知了”在正午的树上，“知、知、知”地叫着，填满了他们相遇时因为无语而凸显的空寂。阳光透过宽大的树叶伸出无数双手，将他们轻飘飘地托起来，柔软着他们间残留的那些坚硬。他们无语地、轻飘飘地并排走着，没有方向。但却在这种没有方向的无目的的行走中，真切地感受着属于自己的那份真实的甜蜜。
“我要吃冰棍！”方菲在走过一个卖冰棍的老太太身边时，娇憨地说。
肖然二话没说，就从口袋里摸出钱来递给了老太太。他的这一举动把方菲吓了一跳。我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对他撒起娇来，他又为什么对我如此殷勤？原本他并不是这个样子的人呀。当她这样在心里问着自己的时候，便重又陷入到对肖然选择在这个地方与她约会的拷问之中。
收到肖然单独要与她约会歌乐山车站的那封信，她虽然对肖然的这个决定欣欣然，但仍没有完全想当然地认为，肖然真的就对她另眼相看了。一个陷在爱情泥潭里的女人，永远都是不自信的。
许多年后，方菲听一首歌里唱：投入地爱一次，忘了自己。就觉得那写歌的人，一定曾经也像她一样无比深重地爱过。
他们并排走着，两只****着的胳膊，会在行走中无意识地摩擦。而那摩擦，就像是划船的浆插进了水里的那一刻，总会荡起一圈一圈的涟漪，那涟漪幸福地在他们心里扩散着。
在一棵阴凉的榕树下，肖然坐了下来。见方菲在不远处为是不。
是也坐下踌躇，就低缓的说：“坐嘛！”
方菲最后仍在考虑与肖然应该保持的距离，但最终没能拗过自己的心里的那点道道，到底还是与肖然无距离地并排坐下了。
挨着肖然坐下的那一瞬间，方菲听到肖然踏实地呼出一口气来。
坐在肖然身边的方菲，开始从脚开始偷偷打量肖然，目光大胆又火辣。肖然在方菲侧目的注视中，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前方。
“我长胖了！”他并非没有感受到方菲的目光。
方菲就像被人捉住了偷偷伸过去的那双手，不好意思地扭过头来。为了掩饰尴尬，她取下肩上的军挎包，拿出一些感冒药来。
“你感冒好些了吗？”
“好些了。”肖然一边说着，一边虚弱地咳起来。肖然本来想说，见到你，我什么毛病都没有了。但他不敢说这话，他觉得他们之间还是有些生分。
“到枫林村来玩吧，周国庆说要给前线将士弹吉它。”肖然边说边笑起来。他在这个时候说这样的话，其实是有些自得。他知道周国庆也喜欢着方菲，而现在却是自己与方菲坐在一起。
但方菲对肖然的这句话却有另外一种理解，他怎么总在我面前说起周国庆呢，他想转移我的注意力到别人身上去吗？心情又暗淡下来。
肖然不知方菲为什么不高兴，就想着法让方菲高兴。他嘴里滔滔不绝地说着，但无论他怎么说，好像都很难让自己与方菲之间的交流流畅起来。
因为方菲三点还要上班，她先从榕树下站起身。在两步这外望着肖然，肖然有点不情愿地跟着站起来。
“这个周末你约上米薇，我叫上周国庆，我们一起去歌乐山新修的那个森林公园玩好吗？”肖然征询地问道。
方菲的心悠了一下，他怎么又要叫米薇和周国庆呢？
其实肖然这样安排，只不过是想让他们相处时更自然一些。
“米薇要结婚了！”方菲吞吞吐吐地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让肖然觉得好笑！
方菲这个时候向肖然透露这个信息，是想以此来断了肖然对米薇的念想的。
而肖然却觉得这正好可以教导一下什么都不懂的方菲。
“是吗？小米要结婚了吗？”他的脸笑得很灿烂，就如同他要大喜一样。他笑着盯着方菲，想让方菲由此联想到更多。
方菲被肖然盯得不好意思地转过身去。于是肖然便在她的身后，颇有点坚决地说：“周日上午九点，歌乐山车站，不见不散。”没等她回答，但见肖然已快步从她身边走过，向车站奔去。
这人怎么这么武断呵。方菲嘴上这么说着，可一颗心却甜蜜地晃悠起来。
当方菲把肖然周末约会的事，告诉米薇的时候，米薇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整理自己的东西。医院政治部已经给她开了结婚证明，她马上就要去蓉城与刘津生结婚了。
只是方菲眼里的这个准新娘，一点喜气的样子都没有。
从云南前线回到军区司令部所在地蓉城，刘津生到医疗队住的军区招待所请米薇去他们家。可是遭到了米薇没有理由的拒绝。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谁也不让进。
方菲敲开门，什么也没说递给她一支冰激凌。方菲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用。米薇心里的问题，谁也没法解决。她不爱刘津生。如果说以前因为没有对比勉强可以接受，但现在米薇的心里已经有了其他人的影子了。那影子在心里晃来晃去的，让米薇的心也跟着上下翩跹，根本没法落地。但方菲也没有什么好的建议可以送给米薇，让那颗正在上下翩跹的心踏实下来。在方菲看来，无论米薇现在有多不情愿，她都没得选择了，参谋长儿子的女朋友，谁还敢呐！
刘津生又来敲门，站在门外告诉米薇，他妈妈就在大门外的小车里等着米薇呢。坐在椅子上的米薇，抬起头望着方菲，目光里满是无助。方菲夫奈地拍拍米薇的肩，转身打开了房间的门。方菲不是一个世故的人，但她的单纯和一根筋的思维方式，让她觉得米薇既然已经答应刘津生了就不能反悔，一诺千金呐！
方菲无疑将她的这种想法，用眼神传达给米薇了，米薇肯定也读懂了。因为她在方菲将门打开这后，就站起身来，跟着刘津生走了。
方菲目送着米薇，走过长长的走廊，消失在楼梯的拐角。可米薇那充满无助的眼神，怎么都难以从她的心里消失。她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欠着米薇了，她这么急着想让米薇嫁人，难道真没一点私心么？她不敢往下想。
“你准备什么时候走呵？”方菲站在米薇的身后，轻声而又温柔地问道。
许是她声音里流露出的那点情谊吧，让本面无表情的米薇有些动容。
“我还没去买火车票呢。”
“那你能不能不要走那么急？”方菲不知是想赎罪，还是真心不舍。
“你要干什么？你不是希望我和刘津生结婚的吗？”
“当然，刘津生挺好的哈！听说你要跟刘津生结婚，医院里好多人又羡慕又嫉妒着呢！”
“哼！管他们什么事？”米薇这段时间在刘家混得也有点高高在上的味道了。
方菲听米薇这么一哼，心里的那点愧疚一下就溜走了。心想，人家感觉好着呢，你愧什么愧呀，你以为谁都可以嫁军参谋长儿子么？哼！肖然也就在你眼里是个宝贝，没人想跟你争，你紧张个啥呀！这么一想，方菲便舒心地笑起来：“嘿嘿，肖然说，周末一起玩玩。”
“瞧你那高兴样，他什么时候说的？”米薇依然背对着方菲整理着她的那些东西，看似不经意的问道。
“今天中午。”
“哼！今天中午呀？难怪吃过饭，碗也不洗就往跑，原来是急着赴心上人的约会呀！”米薇的话酸溜溜的。
“我都不知道怎么跟你说，谁知道他又会耍什么花样。”
“那周末是怎么回事？”
“他说周国庆要给前线将士弹吉它。”
“周国庆是谁？”
“他的同屋，名牌大学毕业，好象今年已经快考上研究生了。”
米薇转过身来，盯着方菲发了一会呆，怎么我一结婚，好男人都跑身边集合来了，这让她有些愤然。可嘴上却说：“看你那没出息样，陷到肖然给你挖的坑里去了吧！”
方菲因为正在兴头上，那有心去明辨米薇话里的意思。
“你说我们穿什么衣服？”
“到时候在说吧。我这一大堆东西还没清理完呢，你也不帮帮我。”想到自己不是主角，米薇就没了情绪。
“没问题！周末也没问题吧？”方菲生怕米薇不跟她去赴肖然的约会，再次强调着说。
“放心吧，我会陪着你的，免得那个肖然又欺负你！”
“嘿嘿，刘津生有没有欺负你呀？”方菲似乎对欺负不欺负的已经没以前那么紧张了，时间已经把所有的惶恐与慌乱消化掉，剩下的全是她不愿舍弃的了。
“快快快，帮我搬一下这个箱子。”看着方菲甜蜜的傻样，米薇有意转移了话题。
周日上午，方菲一大早就敲开了米薇的房门。看到米薇的第一眼便倒吸了一口冷气。
一身鹅黄色的时尚裙装，让米薇比任何时候都显得修长典雅。修整得极其精致的面容，显然米薇起了个大早的。这让方菲又莫名的有些不安。要不是想着米薇都快是别人的新媳妇了，方菲真想放弃这次约会。站在亮丽的米薇面前，她的那点自信涣散得一塌糊涂。
为了维护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方菲想，那就不要去比美不美了。她转身回到寝室，随意地套了一件军裙和一件白色短袖衫。
当她们俩慢悠悠地，踩着准点来到约会的地点歌乐山车站的时候，肖然和周国庆已经在那等着她们了。
周国庆今天陪着肖然一起来，其实是有他的目的的。从现在的格局看，快要到手的研究生牌子，让他一下觉得自己强悍起来。所以，肖然一约他，他二话没说就应承了下来，他正想找地方显摆显摆呢，何况是让他上不能上，下又下不去的方菲呢。
“你的吉它呢？”方菲想起肖然说的周国庆想给前线将士弹吉它的话，就故意问了周国庆这个的问题，语气十分尖锐。
周国庆莫明其妙地望着方菲，然后就挺配合地笑了笑，知道肯定是肖然这小子在背后捣的什么鬼。
“吉它在枫林村，一会去枫林村我弹给你听，就弹《爱的私语》怎么样？”周国庆到底反应快，一句话既帮肖然圆了谎，又将方菲的尖锐挡了回去。
肖然仍穿着那件淡黄色的T恤，与米薇的那身鹅黄色的裙装十分地协调，无论从那个角度看他俩，都觉得他们有点相得益彰的默契劲，这让方菲的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四个人里面数周国庆的话最多，不是问这，就是说那，显得特别地兴奋。一走进歌乐山森林公园，他就开始考问两个女孩的植物知识，然后又她们一脸的茫然中，回答那些关于树种和花草的相关知识，借机显摆那么一下。时不时地还还搞点小把戏，比如，一会让米薇站肖然身边去，说是要让米薇感受一下肖然身上的热气，说肖然见到米薇，就会强烈地分泌荷尔蒙；一会又说肖然昨晚发高烧，米薇应该特别关心一下肖然；总之想着法儿把肖然与米薇往一块堆扯。方菲本来就被肖然和米薇身上的那些黄颜色和周国庆刚才说的“爱的私语”弄得闭声闭气，周国庆的这番表现更让她更加沉默不语。
肖然对周国庆的话，看似大气地充耳不闻。他一直远远地望着方菲，细心地体味她的沉默。
在森林公园转了一圈之后，方菲和米薇带着肖然和周国庆去了她们的宿舍。
这是肖然第一次到方菲的房间里来，那件放在毛巾被上的浅色的细花睡裙和压在洁净书桌玻璃板下面那些品味不凡的图片，都牵扯着肖然的目光。
特别是书桌正中的那张图片，让肖然立在桌前静静地看了许久。在一片望不到边的芦苇丛里，一对神情肃穆，模样俊俏的青年的男女，正在爱情的边上挣扎。男人强劲的手臂，企图揽过女人的腰，而女人却扭着身子用力挣脱。倾斜的芦苇和女人脸上飘飞的发，让人觉出有风从这旷野吹过。这对站在芦苇深处，在风中为爱挣扎的恋人。以一种对爱绝对拒绝的姿态，坦承着一种让人心动的深情。让一丝纠结的爱的情绪，如风般缓缓地从画面里飘过来，让面对他们的人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沉迷。
肖然盯着这幅画久久地沉默，觉得这图中的景致和传达出的那丝情绪，有十分的眼熟，他想起一年前第一次搂过方菲的那一刻。
“嘿，肖然，到医院来，也不告诉我们一声喔！”王蔚和徐蔓也来凑热闹了。
方菲和米薇从食堂买来许多饭菜，大家热闹地围坐在一起，扯着些天南海北的话题，场面热闹而又温暖。
方菲什么也吃不下，心里全被心事堆得满满的，什么都装不下了。肖然看她没怎么动筷子，就不时往她的碗里夹菜。
“怎么回事呀，肖然，你反客为主吗？那有给主人夹菜的！”王蔚嚷嚷着，大家一阵笑！
因为方菲按照医院的安排，要去给歌乐小学的学生做关于参加空运救护的报告，不能随肖然他们一起去枫林村。
吃过午饭，肖然便果断地安排起来，仿佛接下来的时段已经属于他了。
“我先和小周带米薇去枫林村，方菲你做完报告再赶到枫林村来吧。”
方菲答应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