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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暗夜森林

失踪!失踪!

赤华恨透了这样的说词。而且,闵俟的失踪完全掩盖了事情的真相,似乎从那一刻起,杝生便人间蒸发了。

既便是人间蒸发,也要找出他最后站过的地方。

“可恨!”赤华恨恨地道,双手紧紧攥住。

剉骨扬灰都不能放下的仇恨,得到的却是每一个人的敷衍,赤华宁愿自己从没有问过。

如果说华冥还有顾忌,便是面前的赤华使。虽然拜月教教主主管教义,但十五年前她与旷汐一场争斗后毫发无损,即便旷汐忍让几分,她的实力也不容小觑。

深藏不漏的人应该提防,但面对一个深藏不漏并敢于张狂的人,往往防不胜防。

虽然不知道他们还设有什么陷阱,华冥提起一口气,借着手中的鲜血原地画圈,围成圆的血渍一沾地就燃起了赤红的火焰,扩大包围扑向前后两个人。一路上遇到的草木都被点燃,树皮哔哔啵啵燃烧起来,余灰狂乱飞舞起来。

华冥先发制人,一时逼得赤华和白心各退了几步。

赤华扬起衣袖挡了一下紧逼的火焰,热气喷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不耐烦叫嚣道:“白心,你还等什么?”

白心唯有无奈地在心里叹气,之前叮嘱他不许出手的是她,现在催促的也是她,没有一点章法。虽然无奈,白心也没有闲着,避开烈火的攻击立即催动刚才设下的莲阵。

本准备用一波火焰争取时间,以此扭转被夹击的状况,华冥此刻才觉得不妙,双脚丝毫动不得,仿佛地上有某种他看不见的东西牢牢拽住他。掌风拍向地面居然没有一点效果,被铺满了枯叶朽木的泥土完全吸收。

华冥第一个反应就是,土里肯定藏了什么东西!

难道是地魔?他的脸色变了,不仅是因为动弹不得的双腿,还因为他能够感觉到沿着双腿,有东西再往上爬,甚至已经过了他的膝盖。

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华冥很快冷静下来,看着面前的赤华使。他略微猜到了地下的是什么东西,只是还不能够肯定,总之不可能是地魔,以赤华和白心的修为,绝不可能召唤得出幽冥的魔物。

这一念头过去,他更镇定了,虽然还不知道怎样离开,但只要杀了两个华使,大意落进的幻阵自然就会烟消云散。

“你就不用妄想逃出去了,我说过,我是来取你性命的。”赤华灭了火焰,呛得有些咳嗽,厌恶地挥手拂开弥漫的烟尘。

脚下渐浮现的阵型印证了华冥的猜想,白心设下的五芒阵困住了他的行动,只是拥有包容能力的白莲依旧停在泥土之下,散发出纯净之光。而顺着他的腿向上攀爬的东西,就是赤华的曼珠沙华。

也是听到赤华的强调,华冥才十分肯定自己的推断。赤华能够知道他所在想的一切,因为她的曼珠沙华悄然依附在他身上,并且在向着心脏的方向爬行。

这就是缠心的能力。

一方面,可以探究别人的思想,另一方面,曼珠沙华嗜血,将会在人身上吸食鲜血盛开。

华冥忽然笑起来,如果赤华只有缠心,即便是两个华使联手也绝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白心已经受了伤。

“就两位现在的情况,莫说取老夫性命,就是和老夫打个平手都困难。你们以为区区一个阵法真的能困住老夫吗?”虽然双腿被禁锢了,双手却是自由的,十指发出的风箭分别射向五芒的位置,刺破莲心并隐入其中。

五芒阵并不是什么坚不可摧的阵法,只是为了配合赤华而借助白莲为依托,白莲一破,五芒阵也随即消失,四周重又陷入黑暗。

白心靠在树上,苦笑着看向赤华,一副“交给你了”的表情。

“呵呵,我知道了,闵俟不是失踪的,对不对,华长老?”赤华忽然间的反问压制得华冥一时间停顿。

前任教主的失踪,在五毒教已经成了历史,知道真相的几个人几乎都已不在世,她怎么会知道?

为了提防赤华的缠心,华冥故意什么都不想。如果不是缠心,赤华又是怎么知道这些事情、还是这只是她的猜测?

赤华站在树冠投下的阴影里,只有华冥能看清现在她通红的双眼,他莫名感到不妙,妖娆的女子竟像鬼魅一般恐怖。他只好故作轻松答道:“赤华使怎么猜测都无所谓,教主之事自有定论,我辈胡猜乱想也不是办法。”

“那你在怕什么?”赤华咄咄逼人接连问道。

华冥已经感觉不到双腿上还残留有曼珠沙华的痕迹,也就是说他已经破了赤华的缠心,但是赤华笃定的说法不免叫他疑惑。

“你怕麟修吗?你知道是麟修杀了闵俟,如果这件事被麟修知道了,他会杀了你,对吧?”虽然是问,赤华的语气却是肯定的,一旦被曼珠沙华缠上,没有人躲得过缠心。

现在她就像骄傲的女王睥睨震惊的老人,自顾自说着,掐住对方的死穴。

“赤华使、莫要胡诌。”华冥脸上没有了血色,反驳明显底气不足。

“我没空跟你打哑谜,你都活这么大岁数了,还不能够坦白一点吗?”直言的赤华对支吾的华冥难免嗤之以鼻,她之所以绕一个圈子,为的就是这一件事。

不曾想这些陈年旧事还有会有见光的一日,华冥回想起来依然历历在目,他只是想知道赤华是怎么知道这个秘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你不必知道我从哪得知你们那些谋逆之事,你告诉我这件事主谋到底是谁?是你、还是麟修?或者是杝生?”

“……”看着正言厉色的赤华,老人有些清楚她大言不惭要取他性命的原因了,这个女人也许真有耀武扬威的资本。

“是你杀了闵俟?”此刻的赤华不再担心华冥会偷袭她,慢慢地走向他,嘴角扬起的笑意居然令华冥感到凉意。她在前进,而他也没有后退。没有退路,更不能被对方的气势压下去。如果心存胆怯,还谈什么胜利。

“不!不、不是……”华冥失声否定,慨叹一声道,“是麟修和杝生。但是,我确实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华冥确实不知道。闵俟是和拜月教祭司旷汐齐名的人物,一向不逢敌手,即便是死,也应该是死在旷汐手下。而以麟修和杝生当时的力量,来硬的完全不行。唯一的可能,就是麟修利用闵俟唯一弟子的身份麻痹了闵俟,从而与杝生一起杀了他。

当然,这些也只是华冥的猜想。

白心一直在安静地听着,事先得到了提醒,他没有去看赤华;反而华冥自第一眼看见赤华,便再也没移开目光,他想看清楚赤华到底有什么诡计,为何那双赤红的眼睛如此诡异。

“这么说,华长老你并不确定闵俟一定是麟修和杝生杀的。”白心突然开口发问,华冥看都没看他就摇头了。

须发斑白的老人莫名感到疲倦,这是在对敌时候的大忌,他仍是摇着头说:“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老夫确定,一定是麟修和杝生。我教圣地离天宫只有一条出路,易守难攻。更何况,那一日……”

“那一日怎么了?”提到杝生,赤华便忍不住抢言。

那一日,他和其他人一样被教主闵俟遣退,整座离天宫只剩下三个人:教主闵俟、麟修、杝生。虽然不知道脾气古怪的教主要做什么,也是没有人过问。唯独他留了个心眼,在离天宫外守候了三天。三天后,从离天宫出来的,只有麟修,当众宣布教主闵俟失踪,由他暂代教主之位。

这一代,就是十五年。

麟修继承教主之位也无可厚非,他毕竟是闵俟唯一的入室弟子。唯独华冥知道,这件事绝不会如此简单。从离天宫走出来的麟修从此性情大变,阴阳不定,而其他两个人都神秘消失,只要是了解离天宫结构的人,都知道这完全不可能。因此,华冥可以肯定,教主闵俟恐怕都已死在麟修手上,只不过他不确定麟修是如何做到这些。而杝生虽然再没有出现过,但是直到现在,他却能够隐约听到漆黑中与麟修对话人的声音,是杝生无疑。

“那一日,闵俟教主将我等遣退后,曾暗中托付于老夫,三天内,他若遭不测,必定是麟修与杝生所为。”隐瞒在心里十五年,华冥突然也想要发泄,而现在这两个拜月教的敌手似乎比五毒教争权夺势的同僚更可靠。

而且,死人会永久保守秘密。

白心若有所思,赤华却先笑起来了,食指勾弄着一缕秀发嗤嗤地笑着,待她笑够了才说道:“闵俟也算有眼无珠,居然将生死之事托付在你这种人手中。”

“你……”赤华的针锋相对令华冥更加不满,一脸愠色。

他没想到的是赤华的火气反而更大,手中的头发往后一甩双手叉腰就开始谩骂,连珠的字语像利剑一般直扎进他的心里:“你什么你!闵俟还算是信任你吧,才让你杀了麟修替他报仇。你呢,第一个支持麟修成为五毒教的教主,稳稳当当做你的华长老,继续散播闵俟失踪的消息。你可做得太绝了,什么都没付出,就坐收渔翁之利,今天死在我手里,也不算你冤枉了。”

赤华停下来后四周就恢复到安静的黑夜,只是杂乱的回声还在茂密的树林里穿梭,此起彼伏,听起来竟有如野兽嘶鸣。而且,在华冥看来更可怕的是赤华的眼睛,那已经不能够被称作是人的眼睛了,双目通红仿佛饥饿的豹子,浓烈得好似曼珠沙华要滴出血来。

他慌了:“你、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说到最后的时候,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无疑都暴露出了心虚。

“你不用管我是怎么知道的,看你的表情就知道,我并没有撒谎,对不对?”赤华轻弹了一下涂了花汁的红指甲,漫不经心说道:“要让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别以为你耍的那些把戏可以瞒住所有人,就连麟修都不信,我们怎么又会相信,真是个自作聪明的老头,看起来,你还不觉得麟修是让你来送死的吧。”

要说赤华欺人不甚还真是不可能,只要是落在她手里,什么人都会被贬得一文不值。白心心知肚明,但是对一个年龄比他俩加起来还大的老人,赤华如此奚落,真真是不敬。

白心也不好说什么,默默退出他们的谈话,安静地隐在黑暗里聆听。当然,这些事情都是他所不知道的,他的反应并不比华冥好多少。

静默,只是短暂的静默,华冥的笑声就打破了看似平和的状态:“既然赤华使你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事情,老夫就更不能放你走了。今天你若是取不了老夫的人头,老夫就要你的性命!”

赤华故意慢吞吞地回道:“不瞒你说,这些破事儿可不止我一个人知道,远的不说,就说旷汐吧,他可是了如指掌。还有就是,你的人头我取定了,至于我的性命,可不是你这种人可以随随便便就拿走的。”

说到这里,白心有些明白了,赤华是在故意激怒华冥,并且、在套话。

即便是知道大祭司对赤华的倚重,白心从未想过旷汐真地会派赤华对付华冥。十五年前,他就领教过华冥的功夫,便是他与前任清若使联手也抵挡不了;时隔这些年,华冥还稳坐五毒教右长老,绝不可同日而比。

不过,兵行险招还真是旷汐的风格。

他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静静看着。他还欠赤华一条命,赤华说的他必须照做,而且,旷汐也是交代过的。

一如既往,这又是旷汐和赤华两个人的谋略。

白心笑得很无奈,想必此时此刻教主弥薇一定是气坏了。这种时候还要搞分裂,真得那么想让拜月教尽快覆灭吗?然而,无论是旷汐或弥薇吩咐的,他只能照做,仅此而已。

剑拔弩张的时刻,白心已经退到了安全的地方,先为自己疗伤,顺便等待杀戮的结束。

赤华在虚耗时间,华冥也能感觉到,但是他现在不能动,一旦露出破绽,都会是致命的;但是就这样等下去,也不是办法。

森林沉睡的呼吸声击打着时刻绷紧了神经的人,他们像豹子一般盯紧了猎物,亦步亦趋等待最佳的时机。

等待的心理最容易焦躁,耳边似乎听到了曼珠沙华爬行的声音,心里想的却是闵俟的事。华冥虽然老了,却并不糊涂,赤华说的听起来荒谬,也还有几分道理。以麟修的性格,绝对不会容许一个知道他秘密的人活下去,更不会选择冒犯众怒孤立无援,这次的计划本来就出乎华冥的意料,现如今被赤华这样一说,也算是一种合理的解释。

只是,他死了对麟修有什么好处?

除非……

除非,麟修知道了闵俟的秘密。

每个人都有秘密,而且害怕被别人知道。是隐私、是弱点、是羞愧……每一样都足以失去颜面和自尊,甚至是生命。谁都有过曾经,完全断绝过去是不可能的,所以只有隐藏,让它深深地成为再也不会被提起的秘密。

而保守秘密的人,都在心里加上了封印。

华冥就是这样的人,他不仅知道麟修的秘密,也知道闵俟的秘密,他之所以能够活下来,是因为他已经将自己隔离在这个世界之外,孤绝也是一种生活。

“赤华使觉得这样的威胁对老夫有用吗?”而今,生死不是靠嘴皮子决定,华冥也不会傻到被唬住。

白心并不觉得赤华是在说大话,她每次的行动后面都站着旷汐,以至于让白心觉得和赤华在一起,越是危险的任务越安全。

“我威胁你能得到什么好处?不过是有人拜托我向你打听一件事,就好心先给你个机会,让你在死之前留好遗言。”赤华说得很轻巧,笑意盈盈看向须发皆白的老人。

“什么事?”对于这个女人,老人已经无法完全警觉了,仅仅是下意识地回应。

“闵俟的女儿去哪了?”赤华道,言语不再拖拖沓沓,“或者说,你把她怎么样了?”

华冥没有准备,即使是赤华拥有缠心的能力,她知道的如此之多也令他震惊。

“一个死人就不需要知道这么多了……”老人震怒了,挥手间杀气卷着地上的枯枝落叶而去,如刀片般在树干上划拉出寸寸裂痕。因为靠得太近,赤华避开得极其狼狈,她能够感觉到擦身而过的戾气蹭着肌肤的尖锐,赤红的长袍被划出数道口子。钉在树上的枯叶发出参差的响声,扑簌簌委顿成碎末飘落回地面。

堪堪躲开这一击,赤华就觉得不对劲,捎眼一瞥脚下立即厌恶地跳离开三丈,不再去看那条被她借力踏成肉泥的蛇。环顾一眼四周才发现还有很多不同类型的毒蛇吐着信子,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无论被哪一条蛇咬到了,都鲜有活命的机会。

召集了这些毒物,对五毒教的长老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尽管如此,他还是感觉到莫名的不安,赤华每一个动作都牵动他的神经。

赤华也不是故意左蹦乱跳,无奈脚下的蛇密密麻麻连成片,一看到鳞片就打冷颤的她几乎是踮着脚尖站立,还要不时踢开跃起攻击的毒蛇。

“该死的!”赤华低声咒骂一句,不放松地防守住立足之地。

双方都好不到哪里去,华冥一动之下才发现先前的五芒阵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双重设下的阵法只破了一重,也只能怪他大意了。

从彼此身上都吃了苦头,再怎么埋怨也没有用,解气的方法就是杀死对方。

暗夜的森林里忽明忽暗闪着奇异的光芒,尖锐的交锋声并没有传得太远,在遥远的地方有不同的眼睛在看着。

“杝生,要是旷汐死了,你会伤心吗?”暗黑,到处都是暗黑,盘膝坐在山崖处的黑衣人蓦然开口,将自己拉出安静的黑夜,目光如鹰隼般转向西方一样的黑夜里。

杝生嗤笑一声,道:“你是舍不得杀他了吗?哈哈哈,也对,旷汐要是死了,就没有对手陪你玩了,到时候,你还得像以前一样默默等待老死吧。”

作为五毒教的教主,麟修一点都不介意杝生的尖酸,但是他的忍耐也是有限的,特别是对于杝生越来越放肆的挑衅:“那要是龚玥死了,你会伤心吗?”

笑声是戛然而止的,麟修巧妙地抓住杝生的弱点,每次都能将他牢牢攥在手心中。

“我要她……”

“生不如死。”麟修接口就道,对于杝生的想法,他甚至比杝生自己更清楚。看得清时局的只有他,杝生不过是被爱恨冲昏了头脑的少年,好在他一开始就不打算完全按照杝生提供的线索部署,否则,莫说报仇,把五毒教搭进去也不是没有可能的。

反叛师门,从闵俟手里夺走了五毒教,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对。闵俟虽然是他的师父,但如果不是闵俟不仁在先,他也绝不会不义,毁灭闵俟不过就是因果报应。

但是同时,对于闵俟的知遇之恩,他还算记得住。所以,如果闵俟还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他会替闵俟达成的。

“别想着我死了你还能独活,别自认为你就那么了解我。那个女孩,你现在留她一命,将来她知道了真相一样会杀了你。我们俩半斤八两,谁也不用说谁。”话从当年那个青眉秀目的少年口中说出,道不清是一种怎样沧桑的感觉。就连麟修也侧目看去,然而在眼前的,只有黑夜,和遥不可及的星光。

麟修低下头,道:“灵蛇吗?今夜过后,没有人会帮她想起那些不该记得的回忆了,我们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虽然一切都在他们的掌握之中,而且,事态也在向着他们预想的进展,杝生却在这个时候犹豫了。他不确定哪里出问题了,或者根本没有什么问题,只是莫名地烦躁,忍不住想要大喊大叫出来,拼命地隐忍只是令他更加狂躁。

见杝生好半天不说话,麟修自然知道原因,毕竟有了十五年的默契。他只是淡然说道:“你放心好了,赤华死不了的。”

被拆穿了心事,杝生反而舒缓了一些情绪,冷冷讽刺道:“你觉得圣蝎是华冥的对手吗?”

“不是。”麟修坦言:“所以做了最坏的打算,白心、赤华、圣蝎三人联手对付华冥,也该有八成的把握。更何况,赤华还不能死,她身上可寄托着我们的希冀,不是吗?”

阴晴不定的两个人合谋了整个阴谋,此刻却又各怀鬼胎,隔着惨淡的月光戒备着对方。

“她、和灵蛇,”杝生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个红衣女子的名字,只能改作‘她’,好在麟修已经习惯了,“如果她们妨碍了……”

“杀了!”

麟修简短的两个字狠狠撞到杝生胸口,绝情地砸破他的幻想。

“杀了……”杝生低声呢喃,暗淡的眸子缓缓明亮起来,应声道,“莫过于此了。”

麟修转身走下山崖,才感觉到斗篷已经湿了大半,凉意丝丝渗入骨髓。

失去了交谈,暗夜似乎更激凄清冷漠,站在黑暗里遥望光明的人都会觉得沉重冰冷。可惜,光明不是每个人平等的权力,光明也不一定温暖。

白心远远地站着,身上的伤口将纯白的长袍染得狰狞,好在血已经止住了暂时也不会有性命危险。他只是关注自己设下的阵法,对于赤华要做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那样骄傲跋扈的女人,容不下自己可能存在的任何瑕疵。

她只是不懂得悦纳自己。

不知为何,此刻浮现在白心脑海的却是卮春谷谷主那张静如秋水的脸。

不懂得悦纳自己的人又何尝是专门指谁,芸芸众生各有苦难,无可替代的俗世浩劫注定了喜怒哀乐。前世、后世,都不会再记得今生今世的这一个“我”,依然都是孤立的人,自己都不能悦纳自己,还能期待谁施舍的包容。

赤华如此,谷主亦如此。

其实在安宁面容下的谷主也是个孤独的人啊,将心事都埋在自己都不去触碰的地方,假意一生就如平淡的一天沉默而终,反正来去都是浮尘,“自己”是无关紧要的。

与他不同,赤华和谷主都是会有人在挂念的人,有了那么多的关心,反而会产生依赖和惰性,更不懂得善待自己吗?。

还是,无论怎样,每个人心里或多或少都会装着一段悲伤。

白心自嘲的笑也只有自己看见,思索的又是一个深奥的命题,怎样才能够不哀愁。他自己都不知道。

虽然有些走神,他还是关注着对峙的赤华和华冥,安静得如同不存在,只等待一个时机。但事实上,他并不希望出现赤华濒死的时机,即使是他想要将此生欠的最大的债偿还,也不该是在现在这样的情况下。

赤华和华冥现在都不会知道旁人的心思,他们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应付构不成威胁的别人的心思。

措手不及的风箭每一次都在身上蹭出几道口子,赤华的血滴到土里,曼珠沙华就牵扯着枝蔓从枯木杂叶下冒出头来,和一地毒蛇纠缠在一起。

赤红的花仿佛成了活物,滋生出无数的新株,连成了一片花海。

没有人值得悲怜,任何一个和杝生有关系的人都不值得悲怜。

赤华隐忍的耐心也到了极限,双目通红的脸上勾起一个冷酷的笑意。华冥只看到她嘴角动了动,似乎在召唤什么,下一刻就忽然看到遍地盛开的曼珠沙华花心中继续长出更多的花蕾,随着触角般的花瓣层层打开,居然飞出了五光十色的彩蝶。

幻象。

华冥设下的结界轻易就挡住了幻象彩蝶,无以计数的蝶似乎都被结界中的老人吸引,争先恐后扑向足以令它们粉身碎骨的攻击。

七彩的光衬得两个人的脸都无比狰狞,赤华站在曼珠沙华中,划破的掌心中却没有血涌出来,盯着手心的眼睛一刹那温柔起来,轻声道:“去吧……”

被曼珠沙华缠住的毒蛇也在攻击妖娆的红花,空气里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和花草汁的淡腥味。晃眼的光芒伏在结界上,在逐渐蚕食华冥的防御。

他听不到赤华的低语,却能够清晰地看到彩蝶挥动翅膀间的欢喜与惊惧。

美女与骷髅,振翅之间、便是天界与地狱的重叠。

上古的魔物——鬼美人。

华冥再没有时间惊叹,胸口丝丝的凉意充斥全身,仿佛血液在片刻间就尽数凝固。伴随着只有他才听得到的喷薄声,血从胸前血肉模糊的窟窿里汩汩而出,温热的血腥立刻就压下了四周杂乱的气味,而鬼美人和曼珠沙华如同寻到了宝物一般纷沓而至。

赤华勾着嘴角轻笑。看着对方缓缓跪在自己面前。

结界破出一角,小群幻象鬼美人飞入其中落在老人伤口周围,伸长了卷曲的触角探向心脏。

“噗!”胸口剧烈的疼痛使得恍惚盯着赤华看的老人收回了目光,诧异地看着自己身体上发生的变化。血是从心脏流出来的,像活泉般喷涌而出;血不是红的,借着鬼美人带来的光亮下,是一片漆黑的墨色。

仿佛有无数的虫子在他体内爬行啮咬,华冥满头大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这是他从未见过的诡谲,代价是他的生命。

“你还有什么遗言吗?”赤华难得好心地站在全身遍布幻象鬼美人的老人面前,语气不再似先前般张扬。

华冥的脸色和须发一样苍白,嘴角抽动许久,才慨然道:“老夫输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抬眼看了看远处的白心,赤华朝着老人伸出了手,攥紧的拳头里透出幽然的红光,思索片刻,她只是低声道:“你以为幻象只是幻象,可是,幻象也会杀人的。因为你相信了,相信你所看到的并不是假象。”

能够构成假象呈现的,本身也是一种真实。

“瞑目吧。”赤华松开手掌的同时,一对粗壮灵活的触角从老人胸前的伤口长出来,接着一只泛着红光的鬼美人缓缓爬了出来,双翅上沾染了浓稠的血污,在华冥的眼皮下将鲜血融进自己的身体,周身的赤红光芒更如火焰般绚丽。

吸够血的鬼美人看起来个头要大很多,在华冥眼前炫耀般舒展自己独一无二的双翅,从容优雅上演悲喜。感觉到满足了,它便扑扇着翅膀飞向赤华,一直安静围在周围的幻象鬼美人仿佛得到了允许,争先恐后扑向散发鲜血腥味的地方,瞬间便层层堆成小小的塔状,并且向着肉体内部挤进去。

瞑目?

华冥自嘲般轻叹一口气,死而瞑目的人能够有多少,他注定也是不会瞑目的。因为那些刚开始弥补的错过,都会随着他的死而搁浅,一生的遗憾也仅此而已。

“请……请转告旷汐,放过……她吧……”被吸走了所有的鲜血,老人连回光返照的时间也不曾有,眯着眼睛断断续续说出最后的遗言。

“谁?她是谁!”赤华忍不住低呼出声,引得白心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赤华弯腰揪住华冥的衣服,拉着垂死的老人不让他倒下去,急切地追问:“告诉我,她是谁?”

“她是……”老人眼瞅着迫切的赤华,眼角翘起淡淡的笑意,睁着双目再一言不发。

两个人僵持下去,许久,落在右手掌中的鬼美人又与主人融为一体,平静得如同睡着了。赤华无力地松开左手,无视七彩的幻象鬼美人开始消退,直起身跨过颓然倒地的尸体,冷冷沉默地走向白心。

在她的身后,幻象鬼美人失去了力量的来源,在刹那间如同摔碎的水晶砰然四分五裂成七彩的碎片,如流星陨落尘土,完美地谢幕。

而曼珠沙华则得到了新的生命,似藤蔓般缓缓爬向新鲜的尸体,渐渐覆盖并在尸体上生出大朵大朵的红花,妖艳地宣告死亡。

“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赤华斜掌劈向从头看到尾的白心,将憋在心里的怨气都撒在现在唯一的同伴身上。

侧身避开好赖不分的攻击,身后就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即使不去看,白心也知道那是树倒下的声音,而且不止一棵。茂密的树枝相互交叉,才没有使得它们轰然倒地。

白心连笑都笑不出来了,和这样一个蛮不讲理、说动手就绝不会手下留情的疯女人在一起,是没有道理可讲的。所以,他也不用回答赤华任何一个字。

“你最好忘了刚才的事,否则我也会杀了你。”赤华略有些疲惫地靠在树上,闭上眼睛漫不经心弹着红色的指甲。

白心恢复得差不多,正准备离开,听到赤华这么说,看着她问了一句:“可以告诉谷主吗?毕竟,你救了她一命,也算是扯平了吧。”

赤华霍然睁开眼睛,赤红的光芒一闪而逝,戒备地问:“你对她说了些什么?”

“一切。”

只是两个字已经足够让赤华震怒,假使可以,她决计不会让任何人提起一切。她的恩怨情仇,插足的人已经很多了,她的人生被分裂的还不够吗?说是勃然大怒一点都不夸张,缠心已然出手,指向自己的同伴。

好在白心及时说出口的另外两个字,才让愤怒的赤华停下攻击:“旷汐。”

伸出的手悬在半空,赤华怔怔地思索旷汐的用意。那天山脚下的任务,其实是让她亲口告诉谷主有关她们的一切吗?

他到底要得到什么?从谷主身上,他又可以得到什么?

随着幻象鬼美人殒灭,森林重又回到暗沉的状态,彼此能够听见对方的呼吸。即使两个人在平时相处得多么融洽,在这个时候,也是没有什么可讲的。

白心自袖中抽出一朵素净的白莲,纯净的光芒却映得两个人脸色苍白,赤华深深吸了口气,望向平静如水的白心。她知道,无论她现在怎样抉择,白心一定会照做。从他成为白心使的那一天,对待拜月教与她,他一直都藏着仇恨之心默默接受生死的契约。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交易。她和很多人做过交易,而且,她一直是获益最多的人,所以,她从不会去关注过程,因为结果早已经被她看穿。建立在交易上的关系本来就不稳定,她绝没有想到过,当年倔强的男孩在这二十年里会一直站在她的身后,不离不弃,是仆人、也是朋友。

现在,她渴望听到他给出的建议,然而,她从他淡漠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确实如此啊,身为同僚,他们默契地约法三章从不干涉对方的私事。

谷主一事是她的私事,白心完全尊重她的决定,他所做的也只是遵守旷汐的命令。

“好了,我要走了,清若使肯定是奉了旷汐之命都追到这里了,我该去会会咱们的大祭司了。”赤华耸耸肩,故作轻松。

被点到名的清若使嬉笑着从高高的树顶一跃而下,正好落在两个人中间,仰着脸无辜地摊开手,说道:“赤华姐姐见谅咯,清若也没有办法嘛,你就跟我走一趟,让我好复命呗。”

“行了行了,这就跟你回去,被你缠了几个小时,滋味还真不好受。可别再对我撒娇了,否则我立马走人”赤华揪住清若的辫子就走,宛然是在教训年幼淘气的妹妹。

走出几步,她转头轻声道:“谷主就交给你了,请代我保护好她。”

从没有听她说过“请”字,白心微微愣了一下,微笑着颔首,看着两条黑影迅速消失在夜幕下,转身走向另一个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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