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街的一头是交易所。交易所门口的墙上挂一杆大秤,地上坐一架磅秤。十里八村的人买卖牲畜,都要来交易所交易。交易所的王爹爹帮买卖双方把价格平衡好之后,把猪绑好,取下墙上和人差不多长的大秤钩住。乡村集早,麻麻亮,就市声鼎沸开来。睡梦之中,大猪小猪的嚎叫声此起彼伏。
交易所王爹爹的孙女和我是同学,我们两家门对门,因此常和她一起去交易所找她爹爹。交易所不光交易猪和牛,还有农产品,做房子的木料,装死人的棺材。小孩子无意中走进交易所的最里间,看到满屋的棺材,吓得赶紧往外逃窜。我也伸进头往里望过。不知道是不是怕棺材越放越朽,让空间干燥些,里面洒满了石灰。满屋子的白,加上一口一口的棺材,看一眼瘆得慌。小朋友们满街捉迷藏,胆子大的,躲在棺材间,半天没人进去找他,只好自己跑出来。来来往往的人都喊王爹爹棺材老头,客气些的喊棺材爹爹。王爹爹脾气好,人随和,叼根烟,笑眯眯。
这里是商品集散地,人多。夏天,也顺带着卖西瓜。人都穷,西瓜只能论块卖。门口摆一张大饭桌,王爹爹切好西瓜,摆在桌子上,用白纱布蒙住,一角钱一块。过路的人渴了,累了,坐下歇歇脚,吃一块西瓜。也有舍不得吃西瓜的路人,两分钱买一碗西瓜摊子旁边裁缝婆婆摆着的茶水。
吃西瓜的人没料到,他刚刚蹲下来咬一口,就有几个孩子窜出来,几只筲箕高高高低低举在他胸前,接他吐出来的瓜籽儿。强的欺负弱的,原本先接住的孩子只能拿了筲箕悻悻走开,再去寻别的地儿。吃西瓜的见这情景,有烦的,故意吐地上;有嘟嘟囔囔的,推开筲箕走人;有骂骂咧咧的;一脚踢了筲箕;有温厚的,很配合地吐在孩子举着的筲箕里。有时候同时吃西瓜的人多,接不过来,就得在地上捡。乡村的土路,灰扑扑,西瓜籽儿捡起来,成了泥籽儿。也亏得这地上有灰。不然,光光的地面上滑滑的瓜籽儿,不容易捡拾。
捡瓜籽儿的孩子们最高兴王爹爹交易所的西瓜一切一个烂。夏天雨水多,西瓜卖不出去,就会一点点从里烂。太阳出来了,王爹爹摆开大饭桌,抱起一个西瓜,湿了水的布周身一擦,切开,一股馊味。西瓜烂了,瓜籽儿不会烂,只等王爹爹往桌下一扔,就有小孩子抱起来躲到一边喜滋滋掏瓜籽儿去了。
那时候的西瓜个儿大,红瓤和黄瓤两种,吐出来的瓜籽儿又黑又大。小街有粮站,每到卖粮的日子,吃西瓜的尤其多。那几天,小街上到处是吃西瓜的大人,接瓜籽儿的孩子也四处乱窜。长大了,我能理解大人们厌恶小孩子接西瓜籽儿的心情。嘴巴里嚼着东西,本就不雅,孩子还眼巴巴望着,大人们心里肯定不好受。不好受的心理在每种性格的人面前表现会很不一样。
下午,集市打了烊,孩子们到池塘边掏净瓜籽,摊在簸箕里晾干,一天天攒着。不是为了自己炒着吃。小街的另一头有收购站,瓜籽儿可以换钱。孩子们接瓜籽儿,捡瓜籽儿,是为了卖钱给大人贴补家用。
这样捡西瓜籽儿的日子,记忆里不多,就一个暑假。如今,王爹爹早已离世。交易所,收购站退出了小街人的视线。西瓜,早已不再是稀罕物,也再没见过大籽儿品种的西瓜。好奇。没有看到大瓜籽儿西瓜,零食铺里却一年四季有瓜籽儿卖,哪里来的呢?是不是有一个什么地方,专门生产大籽儿西瓜,不吃瓜肉,只掏籽儿……
人的记忆左右生活习惯。或许是捡瓜籽儿这段经历,往后一直不爱嗑瓜籽儿。人问起,答不会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