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隔了一年,在天津工作的大姐意外去世。葬礼好匆促,你赶到时只剩小小一方盒子,和黑色相框里大姐清澈的笑容。
每个人都还带着惊魂未定却又茫然若失的表情,怔怔地盯着你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最后还是七姐上来将你扶住。
你不敢看父亲,他更老了,嘴边的皱纹深深刻进皮肤,好似再也不会笑了般。
大家都劝你回来。你也动了心,可偏偏不能如愿。
你后来开玩笑说,原来是有人在那等着你,舍不得你走。
26岁的时候,你经人介绍认识了林尧月。
第一次见面约在电影院。那时《霓虹灯下的哨兵》风靡全国,场场座满,好容易才买到晚场两张第一排的票。
拿票给尧月时,同来的介绍人看到座位号有点嗔怪,怎么这么近?对眼睛可不好。
介绍人和尧月都是学医出身,难免会有些习惯上的讲究。
他有些歉意,便笑笑准备解释。可尧月马上说:“挺好的,我听说这部片好久了,这下可以看得更仔细些。”
你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身边的女孩儿。娇小的个子,梳着齐耳的短发,白衬衣碎花短裙,俏俏丽丽的站在那儿,笑起来特别像小城之春里的韦伟。
明快爽朗得如一股春风。
散场时人们拥在通道口,这时又有一批观众进场,尧月个子小,好几次被人流挡得不辨南北。你轻轻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挽住自己的臂弯。
尧月脸突然一红,但随即点了点头,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伸手挽住。你能感觉到她的手微微颤抖,顿时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于是两人默默地随着人流出了电影院老远,才意识到走过了站。
沉默了片刻,两人忍不住笑起来。
于是你说:“不如我们再走走……现在人多,挺难等的。”
林尧月脸又是一红,不过掩着夜色,你并没有发觉,只听她爽快地说了声好。
尧月自己都暗暗觉得诧异,怎么今天总是爱紧张,平常间大大方方的小林子究竟去哪了。
好像从刚开始见面就不大对劲。
彼时她和刘姐早到了,便站在影院门口。一面等,一面听刘姐给她介绍对方的情况。也不知怎的,她的视线正漫无目的在人群中乱瞄,突然就注意到了这个人。
这个人正稳稳地向影院这面走来。他的穿着和旁人并无什么不同,长相也是清俊斯文的。可是不知道怎么了,尧月的视线却总挪不开。她盯着那张温柔却陌生的面孔,没来由地微皱起眉,好像要从这张脸下挖掘出什么,又彷佛是觉得应该要想起些什么。
若干年后忆及,才恍然大悟,古人早将这样的见面写得明明白白,字迹历历。而百千缠绵刻骨的旧文句归结起来不过两字,因缘而已。
只是那时的自己并未参透,等他再走近只差十来米的时候,尧月才第一次有了小女儿家怯生生的情态,偷偷扯了扯刘姐的衣角,向她努努嘴,悄声道:“是那个人么?”
后来在一起了,结婚,生子,走过漫漫长路。尧月性子急,常常会为小事凶他,什么不好好吃药吃饭啊,什么一直看书弹琴不注意休息啊,他都好脾气地笑着认错——其实两个人都知道这根本改不了。可是让尧月这一时占了上风,总能有莫名的自得和骄矜的欢喜。
毕竟,是她先认出的他呵。
你们沿着街道走下去。
路面被路灯映得满是橘黄。夜风温凉,像挟着某种讯息扑面而来。玉兰树哗哗作响。路旁的包子铺还未收摊,蒸笼上热气腾腾。有少年笑闹着扑打奔跑,像几只大鸟低飞而过。
你和尧月偶尔交谈,偶尔沉默,偶尔停下来,并肩看深蓝天幕里的几粒星子。而后你问:“累不累?”她不言语,反倒超过你几步,转过头来看着你笑。
走到下一个车站,你们略停了停,又装作没看见似的继续往前走。
有一回尧月轮休,便跑到宿舍找你。第一次认认真真地听你弹了一首曲子。
听完了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我就觉得挺好听,可听不大懂……就觉得你和这曲子特别像。”
你愣了愣,随即哈一声笑起来。
那首曲子是《平沙落雁》,你们琴派最得意的代表作,也是你最为喜爱的一首。尧月这么形容,虽然怪异但特别贴切。
尧月兀自在一边唉声叹气:“我呀一直都是理科拿手,文学艺术这方面的确不怎么样……你别笑话我啊,我以后多看书……”
你揉揉她的发,半是好笑,半是怜惜地说:“以后不许这么想。”
其实学理出身,又是外科大夫的尧月,往往能一针见血地透过音符的表象道破关键。不过你一直没跟她说,不然她得意起来一炫耀可不得了。
这之后只要在电视、广播里一听到《平沙落雁》,尧月便很激动地拍你的肩:“哎哎,是这首很像你的曲子诶!”
你总是唔了唔,表面上装得镇定自若,其实内心笑得快虚脱了。
到了尧月的单位宿舍,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停下脚步:“谢谢你,我到了。”
你点点头:“那,我们改天见。”
刚转身,尧月又叫住你:“有些晚了,怪不安全的……我陪你等车吧。”
谁都不忍心深究这句托辞。车站在马路的另一面。于是你做了个请的手势,尧月本来忐忑的表情立时像花一样绽放出喜悦的光彩。她小跑着穿过马路,在站牌下向你招手:“快来快来。”
你被这个笑容所深深触动。那时月亮已隐入云层,只剩斑驳的光晕嵌在其中,可竟是清清楚楚地看清了尧月含笑的眉眼,飞舞的裙角。
“就来。”你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尧月后来写:我们本来约好再活十年,可你突然违了约,离我而去。
如花美眷,赏心乐事,终有一散。
你走后的某一日。狐狸到家里来探访。这段时间尧月本就失魂落魄,见了你最疼爱的弟子又是止不住的心酸,淡淡嘱咐了几句便让他自行留在琴室。
过了好一会儿,尧月才想起要倒茶。勉强打起精神,草草泡了壶茉莉花茶准备送进去。
还未进门,便听见袅袅几句琴音,若有似无,如烟似幻,忽地下一声如深山古刹,鸣钟击磬,灵台刹那清明。
好似当头棒喝,尧月顿时如泥雕般怔住不动,茶杯烫到手指也浑然不觉。
待回过神来,乐音已如清净之海,慈恩潺湲,层层叠叠将自己围绕。那数十年往事亦如水波中的光影明灭,而得到或者失去,不过是菩萨低眉一瞬。
尧月无声地回到客厅。等狐狸弹毕,走出琴室,才柔声问:“刚才你弹的,是什么曲子?”
“普庵咒。”狐狸顿了顿,又说,“是佛教的曲子。”
尧月静静地说:“我这是第一次听这首曲子。”
那一刻尧月觉得,你回来过,你如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