翛翛清楚地记得,她第一次走进这个房间,是2001年的暑假。刚下过一场雨,地上遍是大大小小的水洼。香樟细小的花蕊被打落在地上,散发着类似青苹果的香气。京剧团的家属楼她是第二次去,也算是熟门熟路,但是迈进单元门的时候,还是紧张得差点一头撞在防盗铁门上。
说来这缘起也巧。翛翛放了假回姑妈家玩,正好姑妈京剧团的朋友来串门。三个人一勺勺地舀着碗里的冰镇西红柿,吹着电扇一边漫无目的地闲聊。话题不知怎么就聊到姑妈朋友单位里的人事上。姑妈的朋友突然想起了什么,很神秘地放低了声音,说:“你记不记得我们团里那个弹琵琶的老先生,姓何的?他今年不是退休了嘛,办退时才知道他爹原来是北京古琴什么什么派的嫡传弟子,呃,我记不得了——反正还挺有名,书上报纸上都查得到。”
姑妈不以为意地说:“是支边下三线那批人吧?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谁家没有故事啊?”
“是啊!咳,不过,藏了这么久都没人知道。几十年了,也够神的。”
翛翛不动声色地听着,一面机械性地重复口中的咀嚼动作,西红柿快嚼成一汪水了都忘记咽。等姑妈她们的话题转到下一个又下一个,直到两人都聊乏了直着眼放空了发呆,她才缓缓地吞了口唾沫,又掩饰性地擦了擦嘴,试探地问道:
“那么……他……也会弹古琴了?”
“啊谁?”姑妈的朋友嘴张大了好久。这句话像一块巨石,猛地把她从天上砸回人间,缓了老半天才还了魂。“哦你说那位老先生啊,嗯,应该……会的吧?毕竟他爹这么会弹,呵呵呵。”
接下来是让姑妈和她的朋友目瞪口呆的一句话。直到现在,翛翛都暗暗得意于那时突如其来的勇气,不然错过了就不知何年何月能再相见——翛翛一直觉得,她与你看似误打误闯的会面,不过是如宝黛初会那般,只是旧相识今生来作的远别重逢。
“阿姨你有他的电话号码吗?”
下午3点钟。翛翛准时敲响了那扇门。她在与你电话中确定见面时间后就偷偷来踩过点,熟悉了方位和路线,还把原来四处花力气搜集来的古琴书籍又恶补了一遍,狠背了几个人名,——不打无准备之仗嘛,她想。坚定了下信心,她等了等,又敲了敲。
门缓缓地开了。
翛翛第一次看见了你。微驼着背。普通的白色衬衣,亚麻长裤。花白的头发一丝不苟地侧分后梳。整个人是笃定庄重却又温柔沉默可相亲的。刹那间她有些失神,脑子里不知怎么就跳出那句“既见君子,云胡不喜”。云胡不喜不喜云胡,复读机一样翻来覆去地死循环,可再也找不到其他能描述此刻的心境了。
你缓缓地推开门。
你看见女孩站在门外,她有一双明亮的眼睛,红红的脸颊与嘴唇。雨水顺着发丝流到鬓边,凉鞋也汪着水。她穿一件绿色的连衣裙,整个人看上去好像刚从山中归来,满是苔藓和松针的流影相映。
相视了几秒钟,女孩猛地俯身鞠了个躬:“何老师好。”
你笑了笑(其实此刻的你和她一样紧张),这应该就是你的第一位学生了。
后来师娘说,一看翛翛就知道你们是一伙人。自从她带了头,后面的一众师兄师姐师弟师妹,眉梢眼角,举手投足,品性气度,总有那若有若无的丝丝相似之处依迹可循。再仔细端详也不似翛翛了,终究仍是与你一气相连。彷佛那风过湖面,万千波光碎影粼粼交错,风定,水静,影还聚一身。
同气连枝,如是这般。
第一节课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翛翛收好包,人还没完全从突如其来的幸福感里抽离,于是一边出门一边无意识例行了几句客套话准备说再见,不想一转身,却见站在门内的你,向着她,静静躬身行礼。
翛翛本来昏乱的大脑霎时清明下来,她端静垂首亦向你躬身。一课终罢,师生以礼相敬而别,这一幕后来成为许多学生记忆中不可磨灭的画面。
瑟兮锨兮,赫兮喧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