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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浮生八月(一)

第一节白石

故事是白石的故事。

白石中学的二楼办公室里,高三的林小北罚站在墙角。窗外凉风习习,吹得爬山虎的叶子哗哗响,外头歌声嘹亮……班主任喋喋不休地说着话,林小北漫不经心地站在他面前,如同一个受戒的小和尚,视线绕过班主任油光发亮的额头,跳过窗台,窗子对面的墙壁上,扶墙而上的紫藤萝花开正好。林小北有些疲乏,咽了口口水,两只脚有些麻了,偷偷地换了站姿。跟前的班主任小老头喝了口水继续唾沫横飞地唠叨着,南方腔的言辞中是不是蹦出几句白石的方言,语气是一本正经并怒其不争的,乍一听起来有些可笑。他是如何做到训人个把小时而不带重复的呢,那需要多少积累啊?或许在他家里,他老婆也是这么唠叨他的吧。林小北是这么想的。

窗外不时飞过几只灰不溜秋的鸽子,林小北的思绪也和那些鸽子一样,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你在想什么呢?我说你有没有在听?”小老头随手用笔帽戳林小北的肩膀。

“听着呢,听着。”

那些灰色而柴瘦的鸽子就这么飞来飞去,飞累了,就停在白石更加灰色的瓦片上小憩。

“喂,你好,郑老师,哪个郑老师啊?”

“奥,是班主任啊,行,我马上过来。”

队里刚演奏一完支《欢乐颂》,林南收拾好大号,和旁边的同事打了照应,拎着箱子,走到门口。闷热的五月总使人汗涔涔的,也不只是天气炎热,人体内好像也有个小蒸笼,在夏日到来之前迫不及待地开了小灶。白石五月的热不是炎热,它是小火慢炖的……是焖出来的,使人沁出了汗,却又不淌个痛快。林南拖出锁在樟树下的自行车,跨上车慢悠悠地朝白石中学蹬去,绿色的乐团衬衫贴在汗涔涔的后背,淡绿成了墨绿,旧自行车在凹凸不平的小巷子里戈登戈登响着,几个疲乏的鸽子慢悠悠飞着,随时会掉下来似的。

等到他站在郑老师的面前的时候,小老头看着眼前这个过于年轻的男人打量着说:“你就是林小北的父亲?”

“是的,这孩子出了什么事儿,麻烦到您了。真是不好意思。”林南摘下帽子,汗流浃背。小北临近毕业的时候,林南第一次被班主任请到办公室。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经过一句引出下文的铺垫,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小老头把林小北拒绝参加大合唱的事情说了一遍,并且添油加醋,什么经常迟到啦,作业不交啦,数学从没及格过啦,和女生不清不楚啦……一边的林小北望着天花板上慢速旋转的吊扇发呆,想着它什么时候能掉下来,砸在小老头的脑袋上,然后世界永远安静了。可是没有,那个旧电风扇就这样摇摇欲坠,安然无恙。

“这孩子太过分了,我今天回去一定好好教训他,平时在学校里还真得麻烦郑老师您了,现在像您这样负责的老师真是不多了。”林南打着圆场说道,拍了拍林小北的肩膀,“快给郑老师道歉!”

此时的林小北一副知错能改的好孩子模样,“对不起。”

“我跟你讲,那个秃头绝对是个神经病!”等到他们走出白石中学大门的时候,林小北脱口而出。

林南推着自行车,几天前淋过雨,链条磨蹭吱呀吱呀响着。林南回头看到校门口小黑板上的字,“离高考还有29天”。对走在一旁的林小北说道:“真快,你都要毕业了。”

“是啊,终于要毕业了,操蛋的高三。”

“行了,再忍忍,就快了。”

其间碰到林小北碰到两个同班同学,林小北随口和人说:“这是我叔。”

两个同学走远后,林南笑了笑,“怎么了,说我是你爸很丢脸是不是。”

“当然丢脸啦大音乐家,你那么年轻。”林小北翻了个白眼。

“晚上想吃什么?”林南卸下肩上的大号包,扔给林小北。

“吃面吧。”

“去老李面摊?又出去吃,你不会自己做。”林小北一口嫌弃地说。

白石是个小地方,翻看地方志,你都找不到关于这个地方超过三行的描述。它属于临城市,但当地的人是从来不把自己当临城人看待的。在他们看来,白石是乡下,而临城是一个大城市,白石不过是在大城市的边角上搭了个伙儿。临城是桌大筵席,白石不过是桌角的一碟醋,有它不多,没它不少。头疼脑热的老人家揣着老人证从白石坐公车去临城,他们绝不说自己去临城,总是说:“到城里去!”好像短短二十分钟的公车之行是一场不可多得的远行。

你能在白石的小路旁看到溪水潺潺流过,那条溪是瘦长瘦长的,即使是在雨水充沛的五月,也不见它干涸或盈溢,总是慢慢悠悠,无声无息。那是条没有名字的溪,如同路边的野花与街角的流浪狗,你都叫不出名字。往后想起的时候,那就是一条瘦长的溪,平静而近乎停滞地流淌在那里。妇女们会在午后捧着花花绿绿的脸盆蹲在溪水边的大石头上洗花花绿绿的衣服,屁股后头的内裤露出一大半,风吹起来凉飕飕的。背着大捆松枝的农人下山来,身后开过一辆一尘不染的宝马,碾过小路上晾晒的秕谷,司机不耐烦地按着喇叭,农人我行我素地踱着步子,等车开过了,感叹声“这轿车真是好。”这感叹是平静的,不带羡慕的,好像这车和他们不是处于同一个时代似的。白石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它是停滞的,是不思进取的,它好像被时代遗忘了,被当地人心知肚明地忽略了。这遗忘,或许带着那么点儿的善意。

林家父子走进一家二三十年没有变化的面店,点了一碗二三十年口味不变的面。当然,二三十年前还没有林小北,见证这二三十年的是父亲林南。在白石,这样的老店多得是,店铺都是一个样子,门面破旧衰败,都五月了,墙上或许还贴着春节时日的对联,抬头看,屋檐下还挂着两个满是油烟的红灯笼呢。在他们看来,门面怎样并不重要,越旧越是有年头。生了锈的拉链门与剥落黑漆的落地木门随意敞开着,一个水泥砌成的土灶搭在门店最前头,土灶下乌黑的灶灰终年不清理。穿戴油腻蓝布围裙的老师傅手持铁饭铲铜大勺在煮着什么。这锅是长年烧着的,即使是在没有任何食客的日子里,菜刀砧板哐哐当当,鼓风机发出沙哑的声音,干燥的柴火烧得噼里啪啦,忙得不亦乐乎。土灶里的柴火不旺又不至于熄灭,微潮的松枝不时发出噼啪的声响。日子一日一日这样过着,慢得像一锅烧不干的洗碗水,滋滋地冒着焦烟。

林小北叫了碗大排面,林南点了碗麦虾。老师傅吆喝一声,端来两个杯子一个茶壶,往桌上一放,示意俩常客自便,转身走向灶台,仿佛走向某种伟大的事业。

翠绿色的茶壶没有盖子,壶身老旧,釉色因频繁使用而略显油腻,一把刚撒下的碎茶叶黏在壶口。两个杯子更不是配套的,一白一青,一大一小,白的那个磕破了点儿口,毛糙的裂纹里黑乎乎的。林小北拿过没有裂纹的青色的杯子,给自己倒上水,喝了一口,二郎腿有一下没一下地晃悠着。林南也拿过水壶,在杯里给自己倒了小杯,放下壶端起杯子晃荡几下,淋在地上,又慢条斯理地斟上一杯,呷上一口。茶叶是碎了点,倒也是本地白石山上的茶。

“哟,有多脏啊,能毒死你。”林小北吊着二郎腿,抖着脚说道。

“没事净瞎说!”林南自顾自喝茶。

林小北端起杯子,正准备喝,瞥见杯口浮着几朵油花,他撅嘴吹了口,那油花晃荡一圈,又如浮萍环绕而来。他闷头喝了口,意兴阑珊,继续晃他的二郎腿。

林南不紧不慢喝茶,意味深长地嘘了口长气。

他们极其容易陷入这样的平静的状态,甚至冷战。有时候,父子间虽知道对方不是这样或那样的意思,知道冷战本身是可以避免的。但生活为冷战提供了契机,冷战好似一个有意思的坑,父子跳了进去。他们不说话,但对彼此那点儿想法谙熟于心,并在生活的各个方面加以阻挠。冷战是一个好游戏,只有知根知底的人才能玩得起且势均力敌地乐在其中。

林小北是从不喊林南一声“爸”的,从他记事时候起。林小北不喊爸的原因并不是林南不够好,而是没有一个相对应的“妈”。在白石这样的地方,街坊邻居间没有妈的孩子是被可怜的,他们一出生就成了这样的被怜悯对象。林小北倒不觉得自己可怜,他只觉得无所谓,从小到大,每当人们向他报以怜悯神色的时候,他就主动摆出一副“被欺凌的小兽”的模样,以成就人们的怜悯。日子久了,乐善好施的人们也逐渐腻烦了。

等林南的麦虾端上来的时候,林小北的面已经吃下去一半。店里的老师傅独自坐在灶前剥花生,随手把花生壳扔进灶里,噼里啪啦的。

“我说,刚那个郑老师说的是怎么回事?”林南一边说一边吹着大海碗里热气腾腾的麦虾。

“不就不想唱洗脑歌嘛,有什么。”末了还送了句:“怎么了,大音乐家。”

林南没怎么动气,说:“没什么,你不唱我最高兴就是了,我问的是那个姓张的女生怎么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儿?恋爱呗!”林小北不假思索地说。

“是什么样的姑娘,哪里人,漂亮不?”

“屁事那么多,你把吴小姐和我交代交代,我就和你交代交代。”

“什么吴小姐张小姐的,小孩子没事净瞎说。”林南吹着热气腾腾的麦虾争辩着,他突然意识到,儿子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两人的谈话再次陷入沉默,直到林南的手机响起。

“哟,大音乐家,谁又请你赏脸啊?”

林南喝了口汤,“西村王家。”随后,他起身来,在桌上放了十块钱。抱起桌子边的大号箱就走了,木头箱子在桌角磕了下,回音低沉。

林小北慢悠悠地吃完面,“师傅,把我老爹半碗麦虾打包下。”

“好叻。”

五月的黄昏,林小北走在马路上。溪边洗衣服的妇人早已回家做饭,溪边空荡荡的,只剩几个洗衣粉包装袋在水中漂来漂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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