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清晨，吵醒人的不仅仅是嘶嘶的蝉鸣，隔壁房子公鸡的啼鸣，还有河塘边妇人的捣衣声。
在过去的时代，只有贵族的丝帛布料才需捣衣，使之柔顺而贴身。在乡村的粗制面料，何来捣衣呢？不过，这里却有这个习惯。男人们白日里干够了农活，衣角鞋袜上粘满了泥渍。若是用肥皂搓，得搓到什么时候，不如蹲在河岸上，用捣衣锤使劲儿捣上一番，泥巴污渍在捶打之间自然脱落。
清晨的捣衣声固然恼人，不过，仔细想来也是很有意思的。
女人们成天呆在家里忙各种家务，洗衣服如同她们的聚会，尽管这聚会本身还是一种劳作。洗衣服的时候，一群妇人蹲在河塘边上，身边摆个红棕色的橡胶大盆，有些老女人会搬来家中的木桶，右手边码放个肥皂盒。捣衣锤起起落落，带着固有的节奏。无论是年轻的妇人，还是年老的妇人，都加入了这个仪式。它是有时段性的，每天忙完家中早饭后便挎着盆子出来，即便是没有脏衣服可以洗了，妇人们也会翻箱倒柜地搜出陈年的面料清洗，棉袄啦，窗帘布啦，纱窗布拉……要是超过九点还有人没到，妇人间会猜度：“她们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怎么到找个点还没出来洗衣服呢？”“唉，老娘姨啊，谁晓得呢，他们家男人昨天又和她吵起来了，我在隔壁听着都是闹心的。”
洗衣是妇人之间难得的交际，她们的座位并不是固定的，通常最早只有一个人来，后来的人根据自己的关系疏远和友好程度选择是否蹲在她的身边。一旦，第二个人蹲下，那他们之间就有了伴儿。清晨的时光一分一秒过去，河岸洗衣服的人也多了起来。半个时辰下去，家家户户的妇人便都跻身河岸。
对她们来说，洗衣几乎是每天必须履行的一项工作，从她们成为女人的那一天起。若是有年轻妇人不在这个时段出门，是要被婆婆嫌弃的，因为她不合群，搞特殊化。早晨起来是必须要洗衣服的，如同早晨起来要打开家里的大门，要是有人家到了正午还是大门紧闭，邻人们会猜度，这家人有事。说是有事，特指的是没好事的那部分。同样，若是有女人没在往常的时段出现在河塘边，别的女人也会交头接耳说，她们家有事。到底有什么事呢，没有人知道，但谣言就是那时候起的。直到迟到的妇人远远赶来，妇人随即停止了交头接耳，友善或故作友善地给她挪了个位置。
洗衣服的时候妇人之间是绝不会匮乏话题的，话题的来源有很多，张家长李家短的琐事，家里男人外出一天的见闻，对于婆媳生活的抱怨，以及邻村发生的骇人或惊人的故事……在妇人间，那些鸡零狗碎的琐事就不断酝酿，添油加醋。随即口口相传，成为一条成熟的，据有流传性的段子。如同委员开会，她们之间有会议的组织者，是几个声音洪亮的矮个妇人。也不匮乏群众基础，有人一发言完毕，她们大多应和“是啊是啊”云云，摆出一副极具同情又感同身受的模样出来。比如年成不好啊，村里哪个男人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啊，都会得到一致性的感叹或咒骂，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当然，也有极其隐秘的。
“我告诉你一件事啊。完了你可千万别对人说。”女人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有了被全村人都知道的心理准备，她一再强调“你可千万别对人说”只是为了说明和对方的亲密关系，至于对方嘴巴严不严并不打紧，有些事是故意说漏嘴的，不然生活也太没意思了。
“好，你轻点说，我听着。”老太婆凑过身去侧耳细听，如同听着一个巨大的秘密。是不是发出“哎呦。”、“真是造孽”或“这个如何是好呢？”的感叹。明儿换个位置，她也会以同样的方式告诉另外一个求知欲强烈的妇人。她们是如此地关心他人，事实上，她们没有办法不关心。
于是故事就是妇人之间口耳相传，每段带着他人偏见的原材料在她们的耳朵里继续添加偏见，随即继续传导给他人。回家后，告诉男人，她们的男人又继续告诉别的男人。几天过去，这段秘密就会成为“集体秘密”，到了七八月夏日乘凉的祠堂口，成了一段乘凉必备谈资。
要是说，家是男人的天下而洗衣是妇人的专场的话，那么夏日乘凉则凸显了男女平等的原则。
一到夏天，吃完晚饭的夜晚，男人首先袒露着上身，搬把竹椅子出门，早早来到河塘边的祠堂口，这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山边还有最后一抹余晖等待着散去。男人们之间的谈话是干脆利落的，当然也不乏几个软绵应声的。有的男人抽烟，有的男人没有，有的男人端着小碗喝酒有的男人没有。那些既不抽烟也不喝酒的男人就会被人玩笑质问：“哎？又不抽又不喝，人生有什么意思？”总有几个男人涨红了脸又无言以对默默喝茶。
女人们是很晚才出场的，有些女人要喂孩子，喂了孩子才自己草草吃完，最后洗了碗筷，把洗碗水往窗外一泼，才搓着手一扭一扭地来到祠堂边。
河塘边弥漫着湿气和闷闷的日头气，知了只管闭着眼睛吱吱叫着，没有意识到周围的夜色早已蔓延开来，不久，四处草丛中的蟋蟀也“句句句”地吵嚷开来。
饭后河塘边的乘凉对七八月的乡村居民来说，是日日履行的仪式，只要不下雨，河塘边总是热闹的。一盏小太阳用钉子安在柳树杆上，照亮了一大片黑暗的塘岸。
小小的水乡是闭塞的，人与人之间熟络至极，熟络到中午邻居吃什么都知道。但村与村之间的联系却有些生疏，如同一个个巨大的家族，又如同一个国家，在固有的观念下独善其身。然而，它又不是彻底的闭塞，总有一些消息如同飞错林子的鸟一样地传到这里。
“我听讲农业税快要取消了。”
“不可能，缴了噶些年，怎么可能说取消就取消？”
“我觉得也不可能。春秋汉朝就有的税，老祖宗都缴习惯了。”
“怎么不可能，我听说上溪村文件都下来了。”
“你家的地早就卖给电厂了。取不取消关你什么事。”
“要我说，取消了也就那么回事。这年头啊，种地自家够吃就不错了。能赚几个钱？”
“看今年这雨下下停停的，眼看都快长上头了，可别再像去年那样淹水才好。”
“唉，唉，村长你说说。”
七十多岁的老村长一问三不知，女人们嘀咕着可别把我们村给忘了。
“好了好了别吵了，我明天问问去。地还是要种的，要种的。”
“村长说得对，不种地吃啥。”
“唉，老孙家怎么没人来。”王胡子说。
“哎哟我跟你们说。”陈婆子挥着手用尖细尖细的口吻说：“我和你们说啊，听说老孙他媳妇要闹离婚呢。”
“我看老孙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在外头干的事情隔壁村都传遍了！”
“都五六十啦，哪有女人闹离婚的，老孙不写休书，她闹不成！”刘老爷端着茶壶呷了一口。
“哎呦都千禧年过了，还休书，您封建不封建诺！”
“快别说了别说了，老孙来了。”陈婆子又提着嗓子说。
众人戛然而止，等老孙和老孙她老婆来的时候，又开始了新的话题。年年岁岁花相似，只是人多了，讲着讲着，也讲出了味道，不然，这漫长的夏夜该如何打发？
乘凉的时候，伴随着人们说话的声音，竹椅子吱吱呀呀想着，好像在附和着人们说话。女人们摇着蒲扇，煽风驱蚊，蒲扇打在白花花的大腿上，啪啪的。
这一切，带着洗碗水的气味，肥皂的气味，沐浴露的气味，男人的烟味，河塘的鱼腥味，果树的清香，汗臭味，人家烟囱的草灰味……
聊到快睡觉的时候后，男人们踩灭烟头，女人们拖拉着竹椅板凳，各回各家。最后离开的人关掉小太阳，只有那眼静静的河塘，在微弱的月光下，泛着银色的波光。男人和女人说笑的声音，就在这波光里翻来覆去。
那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看六点多的动画城，窗外男男女女的声音我是听得见的。什么“眼下都子孙满堂了，还提什么离不离婚之类的笑话。”“结婚的时候他才17，你才14，半个辈子都过去了。”还有女人嘟囔的声音——“我们结婚的时候还没有结婚证呢。”云云。好像一切都是那么回事。还有一群姨婆笑着说：“半辈子都忍下来咯，何必如此呢？”我只觉得腻烦，不知道他们和她们在笑些什么，大人的世界总是无聊的。
有那么几天，河塘边会有男人吵架的声音。也有那么几天，小心眼的女人会边洗衣服边斗嘴。但是隔几天，一切都会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关于河塘的争执与喜悦，都付诸流水。
暑假在村子里度过。那天早上，我吃过早饭，走过桃树和泡桐树，在河塘边看几条鲫鱼游来游去。邻家大伯背着一大捆松枝下来，扔给我一个咧嘴的青橘子。橘子硬邦邦的，我剥了好久，把剥掉的橘子皮用作水漂飞入河塘中，不久，水面上就出现斑斑驳驳的七彩橘皮油渍，这是很有意思的。不过，那只橘子真是非常的酸，我怎么也吃不下。
在河塘边走来走去的日子里，常有村里人问我名字，在我看来，他们问名字的方式很怪，郑重其事地，好像一旦回答出来，这孩子就像回答出多大的难题似的。我真不大喜欢回答自己叫什么名字，另一个原因是因为，即使我说了我的名字，隔天或隔些天他们见到我的时候还是不会直呼名字，而是说：“看XX的外孙在哪里。”“那个就是XX的儿子。”在村子里，孩子是没有名字的，父亲才有，这真是件让人不愉快的事。
八月，日子在来来往往间变得不再有期待感，好像一切都本该如此。但却因为一天天过着，别人一天天过着，以及也只能一天天死心塌地地过着，才渐渐有了颜色和欲望。我时常在想，假如我不是假期来到这里，或者说，假如我从小就生活在这里，我的生活是不是也会和他们一样，或者说，我也就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我不知道那时候的自己会抱着什么样的心态来度过每一天，是自满、遗憾、怨天尤人还是孤独，这对我来说，是困惑的。
一场雨连着下了好几天，孩子出了家门口飞速跑向另一个屋檐。房子啊，树木啊，稻田啊，河塘啊，都平静地待在雨水中，它们没地方跑，以及整个村庄……它们在雨水中等待、消磨、盼望。
头顶的泡桐花开放在雨水中，花期过了，再一朵一朵糜烂在枝头，落在地上，软趴趴，脏兮兮的。
我时常喜悦，也时常感到孤独，在河塘边。
季节，正在往八月深处走，一切，不过是那么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