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象里,皮特只病过一次。
怎么病的,病状,都已经忘得差不多了。皮特似乎是在发烧,吃不下东西,即使吃了,最后也还是会吐出黄黄的一小摊半固体。母亲把药片碾碎,冲在牛奶里,试图让皮特喝下去。可皮特总是嗅一下就有气无力地走开了,也不知道是因为病得毫无胃口还是因为嗅到了牛奶里那一点药的苦味。
皮特,不吃药怎么会好呢?
看着皮特恹恹的模样,我们都感到又焦急又心疼。它的毛发本来就不怎么有光泽,这下看来更是灰扑扑乱糟糟的了,由精致的毛绒玩具变成了一团不知是什么人丢在墙角的旧棉絮。我抱着它,它的身体烫乎乎的,蜷在我怀里,没精打采地蹭蹭我的手背,尾巴无力地摇晃了几下,鼻子里发出嘶嘶的声音。
我以为,我要失去它了。它不怎么吃东西,不肯吃药,一天到晚都有气无力的。而我们这个小地方,并没有很好的兽医。
扛吧,小老皮儿。扛过去吧。
皮特不能总是待在外面了,外面很冷,对它没有好处的。母亲破天荒地主动让它进了屋,昏黄的灯光下,皮特慢悠悠地挪动着身体,即使灯光映在眼睛里也不显添精神。母亲端来加了药的牛奶放在它面前,它把鼻子贴在小碗边上嗅了又嗅,最后终于勉强喝下去一点。妹妹当时正抱着一个大柚子吃,她剥下来一块柚子,细细地去掉上面的白皮,也放在地上。皮特走过去,看看闻闻,它还从没见过这东西呢。柚子清新微酸的香味似乎很合它的意,它埋下头咬着柚子,很快就吃掉了。
这给了我们新的希望,还肯吃东西就好,能吃就是还有痊愈的可能。我从盘子里夹出来几片香肠丢给它。母亲看着,没反对也没表现出不满,若是平时她肯定会表现出不乐意的,嫌皮特被我们惯坏了,可这次她什么都没说。皮特马上吃掉了香肠,果然,再不舒服它也还是舍不得香肠的,虽然吃得比平时缓慢很多。
这是一个很安静的夜晚,虽然我们也在交谈,可留在我的印象里的却始终是黯淡的灯光和一片带点忧伤气氛的安静,轻声细语的说话声反而使那静更静了。
不知不觉,睡觉时间到了。母亲找来几张报纸铺在地上,把皮特抱到上面,又用输液瓶子灌满热水放在它身旁。妹妹不知从哪里翻出来一个小枕头,让皮特枕着,还拿了块布盖在它身上。皮特安安静静地让我们侍弄着它,它就是那样小的一团东西,好像手工制作的一般。可是它又是有着实实在在的温度的,那温度通过我抚摸它的手传递给我,比平时烫了许多。我迟迟不舍得回卧室,只在它身边蹲着,指尖触着它的额头,我似乎是第一次那么真切地感受到它身体里生命的温度,感受到它皮毛下硬硬的骨骼的存在。那温度与触感至今也还依然残留在指尖,就犹如上一刻我还在轻抚着它一般,而实际上,如今它已经离开我差不多十年了。
原来它也会病,病让它变得比平时更为温顺乖巧,更加不像个活物了。可是这却让我骤然发现了一些新的东西,这些东西是我以前在面对小动物们时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过的。我难过得想落泪,这难过也不同于以前的难过,我的小老皮儿一下子成了个全新的存在,比以前要更加真实,更加能够激起我心里的柔情。
那晚我惴惴不安地熬过了一夜,天刚亮就窜了起来。我要看看我的小老皮儿怎样了,一定……
站在门前,我心脏怦怦地跳着,怀着焦急紧张的心情握住门把,一转,一拉……
那只白色的小狗狗就蹲在报纸上,面朝着卧室门,仿佛一直在安静地等着这门被打开似的。我看到它平安无事的样子,一时有些愣,皮特却是在看到我的第一时间快乐地冲了过来,喉咙里发出兴奋难名的声音,绕着我不停地打转转,一脸像是在大笑的表情。
它的病在一夜之间神奇地痊愈了。这是归功于它勉强喝下的几口药没?还是妹妹喂给它的柚子?再或者是这一夜温暖的效果?我无从得知了,这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小老皮儿没有因为这一场病就此离我而去,我还可以摸它,抱着它。
我想一直抱着它,看着它乌黑的大眼睛里映出我的面孔;我想一直抱着它,看着它的尾巴不安分地摇来摇去;我想一直抱着它,看着它露出粉红的小舌头打哈欠,直到静静睡着;我想一直抱着它,看着它日渐长大老去,却永远保持着天真烂漫的模样。
可是,小老皮儿啊,你到底去了哪里呢……我还没有看到你真正变成一只成年狗狗呢,你为什么会突然从我们身边消失?
皮特不见了。母亲把这个消息告诉我们时,我尚未完全反应过来,人已经扑在床上失声痛哭,妹妹也随之大哭起来。这是真正的失去,比以往诺诺、黑狐的离去更加令人难以接受,年幼的我们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心如刀割。泪水不住滑落,喉咙被哭泣堵住,我们稀里糊涂地被带进超市里,平时只能眼巴巴看着的漂亮娃娃、毛绒公仔,甚至巨大的毛毛熊,偶尔才能吃到一次的巧克力蛋糕,都被许诺可以买给我们。但是谁要这个?我不要,我不要,这有什么稀罕的?我不想要这些,我只要我的皮特!直到最后母亲不耐烦地发了火,训斥我们,强制我们闭上嘴不许再哭,我们才勉强压下痛苦,乖乖地跟着回家。然而回家后还有什么在等我们吗?没有了啊,没有了,它不在家里等待我们归来,小院里还留有它的气息,却不再有它的身影了。
我不习惯了,不习惯一回到家只能面对空荡荡的院子,没有皮特热情的迎接。那时候我甚至开始恐惧回家,家里没有皮特了,没有了。只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还放着它吃过东西的小碗;只在某些角落里,也许还残留着它的几根脱落的白毛。
我没办法面对这些,我会受不了的。
皮特失踪后的那段时间我是怎么度过的,我已经全然想不起了。可是最痛最悲伤的那一段记忆却被保留至今,像用小刀刻在心里,任时光千回百转,也抚不平那痕迹,每每想起都如同再痛了一遍一般。初中时学习《小狗包弟》的课文,我的同桌想起她死去的爱犬,趴在桌上泣不成声,我安慰她的话还没说出几句,心头蓦然像被什么狠狠一刺,安慰便变成了陪哭,将走到我们旁边的语文老师吓了一跳。
在很多孩子心里,大约都曾有过失去最爱的小宠物的悲伤记忆。那悲痛平时藏着,一旦被唤醒就成了初春的草,不知不觉间长满大地。不论已经过去多少年,也依旧具有令人心碎的力量。
也许,这就是我们最早与所爱之存在的生离死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