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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生命中快乐和不快乐的时光交织在一起,像吃一碗面时里面不免能同时尝到各种味道,但不觉得冲突。

蛋糕店也是很活泼的地方,因着这个地方有年轻而活力的人。店里常常有笑声,年轻的姑娘活泼,没有烦恼,忘性很大,每天都要为一日三餐发愁。时而有好事的小伙子来店里买蛋糕都会喜欢上漂亮的营业员,从而经常过来买,年轻还是好的,至少永远有恋爱故事在发生。一家店可以只是我们三个小孩子的天堂,我们日日在一起的地方。想来也是种因以往劳累而得到的恩赐。

每日把手支撑在蛋糕玻璃柜台上看往来的人群,进来的顾客。我也主动而自然地担当了蛋糕介绍和预定的工作。主要是两位营业员工作态度比较消极,顾客来了还没我的反应来得迅速,我渐渐地开始回答顾客提问的关于蛋糕尺寸,价格,口味及适合人群的问题。其实这方面的问题谁都没有系统地培训过,完全靠个人的随机反应和生活常识。但你也可以从中窥见人在自己不熟知的领域面前,表现得完全像个儿童似的无知,甚至连基本的生活常识都可以忘却,完全把自己交给门内的所谓专业人士。其实蛋糕店里也没有专业人士,顾客问的问题基本他们可以做到自我解答,只是被专业二字唬住了头脑。但顾客同时也有让我们觉得生气发怒的时候,如果顾客永远以为自己花了钱便真的成为了上帝。他们肆意更改你设计好的蛋糕款式,他们不能理解别人的劳动,他们大发雷霆,无理取闹。我想,一个销售人员需要应对客人的好脾气,而蛋糕师暂时是不需要的。

所以门店其实亟需一位管理和销售的经理。于是公司从总部调了一位年轻的主管来负责我们这一地区的两家蛋糕店的管理。她们原本是山高皇帝远的,在销售方面又不显得积极,所以当有一位管理人员用义正词严的态度想要纠正她们懒散的姿态时,他们是反抗且反抗到底的。

主管年纪轻轻,面色白净,看起来三十岁不到。穿西装裤,白色职业衬衣。第一次来店里考察的时候,我正在做蛋糕。他是一副新的面孔。第二次见面他就成为我们这一区域的主管。他轻轻开口,微笑地对我们打招呼,做自我介绍。我几乎没有听到过一个人这么正式地向别人介绍他自己,又这么有礼貌。况且我自己也不是会这样做的人。我想有可能是他的工作性质决定了他为人礼貌及必须时不时面对各种新来的人以备的行为方针吧。但是他的态度端正诚恳。让人感觉他明明是个成熟的大人,却只像是一个小学生,而且是为人端正且品学兼优的那种小学生。

而在后来长期的相处中,他也确实是这样认真,果断而又仁慈的男同学。

他是贵州人。从事了这份职业之后,身边接触了越来越多来自各省市的人。我只觉得心酸,何以一个人总是要年纪轻轻就背井离乡,远离父母独自远行,在外孤独打拼。父母年老的孤独处境不说,单只孤身一人离开家乡,我都觉得很感慨。即使不舍得离开,但总像是有更坚强的理由,让人被迫要离开自己的根基,去看看世界或是去找找更广大的自己。但是我也是在离家之后再重回到家之后的心情里,才能觉知到,一个人不论身在何处,身陷何种境地,只要他的心境开阔广大,没有什么地方他是不能够呆的,何必去远方,就在脚下这片小土地生长,发芽,有所作为,如若不得已要随命运迁离,人也应该安然,这才是生命应有的态度。我知道人事惨淡,选择由不得我们自己,我们也会各奔东西,我们永远在渴望更好,更好,更好的未来的某一天来验证我们百折不挠,离乡背井,孤苦无依之后得来的一点点安稳的根基,并借此流长下去。也许因为每一个个体都能这样无私慷慨地近乎去忽略自身的颠沛流离,才能使人世到底还是丰盛而顽强的。

但我终究是为千百万只身离家的任何一个人觉得感慨。大概源自我的感同身受,也源自我与生俱来的自私和敏感。

他常常买水果来给我们吃,而我生性羞涩,总是迟迟不肯吃。他也总不忘提醒我,到底我还是这群人中最羞涩的,似乎不舍得多说,只愿意独处,做事的时候少有怨言。也从不肯主动找他说话。有一次,我打破沉默,轻声而带笑着问他(我开口时觉得自己像一个老朋友,也许是他的老朋友,也许是我儿时那颗心的老朋友,也许是岁月的老朋友。我意识到一个人的心若惦念着另一个人,那么他对另一个人即使是没说过话,一开口时也会觉得亲切和熟悉。从语气也可听出岁月的挣扎过后赋予他性格的沉稳和温柔,只是大多数不太敏感的人觉察不到),“你喜欢吃杨梅。”用的不是疑问语气,也不是肯定的语气,而是寻求他认同而意料到他能认同的语气。他立刻笑笑说(也像回应一个老朋友,他并不感到意外),“我喜欢吃杨梅,还有西瓜。”我没有应他,但我觉得他这样的答法,真像是一个乖巧的小男生的答法,大人问的话他要一一回答,另外还自己做了补充,为人依然是端正的。我知道那个当下我心里是喜欢他的,我才会开口问他。否则我是不会去随意关心一个人为何要买杨梅以及喜欢吃杨梅。并且,他喜欢游泳。他开朗,活泼,工作时镇定,教导员工时振振有词,责任感永远摆在前头。所以他是个好人。当然这从他最开始端正的自我介绍就可看出来了。而后,他把我们收银台的椅子端出门去,把椅子给门口卖杨梅的阿姨坐。身边的营业员看了,似乎也在赞叹他似地笑。我虽然不动声色,但内心也觉得惊奇,至少我遇见的人中没有他这样的。

也正因为他的仁慈,他的管教力并不十分有效。他学西餐出身,本身就不太会管理和人际协调,但由于处理各方面的事物能力强,也便做了主管。与我们相处简直没有架子,渐渐地更是少了威信。在打扫方面,任何的事他都可以亲力亲为,小的像修空调与下水道,大了像运输货物与客人的蛋糕订单,无事不做。但这些只是为给营业员们做个榜样,大多数的活还是得落实到他们身上,于是这样也莫名其妙被人在背地里抱怨,理由只是因为个人自己日益习惯的懒惰。这样的领导也是亲近而少见的,但我们总愿意更多抓住别人的缺点,也不欣赏他的优点。而我喜欢他。毋宁说我喜欢一切端正的,不被他人观点左右的,有时甚至只为自己存在的人与事。这就是我一开始就明白了我与身边周遭人的差别,表现在一切观点和对观点的认同上。

他因长期在外,有一次他的女朋友过来看他。不出所料地,她也是一个朴素单纯的人。他们是适合的。我曾经以为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是一件非常不合理的事,是我不愿去正视的事。然而我们喜欢一个人,喜欢他身上散发魅力的闪光点,并不代表他也能同时发现你身上拥有的闪光点,也不代表他就能同样喜欢上他自己身上的闪光点也同时存在在别人身上的人。这一切都不是有因为就有所以的。不是靠道理讲得通的。我终于明白我喜欢他,即使我喜欢他身上的那些我身体里也潜藏着的优点,也不能代表他也同时愿意喜欢这些他身体里已经拥有的优点的那个人。

所以成全别人,使之圆满,是我们唯一能为自己做的事了。

即使一切都还没有尘埃落定,但见到他时内心还是平静的,像儿时的老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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