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的秋末冬初，小城仍和以往一样，一派繁忙。
“程新因受贿罪被捕了！”这既令人惊讶又使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在人们中传递着，成了家家户户饭桌上最热烈的谈论话题。
看守所七号房内，程新呆坐在冰冷的水泥铺沿上，两眼死死盯着高高的天花板，任凭泪水顺腮而下，脑子似在想着什么，可怎么也想不下去。他后悔为什么没有点占上一“卦”，听人讲，能算出牢狱之灾，但马上又被否定了。信仰了半辈子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唯物论，咋突然又冒出了这么荒唐的想法。他想猜测一下父母、哥嫂、书婷、大海爷爷知道消息后，该是一个什么样的痛苦情形，可脑子疼得难受。他估摸着所里的同志一定心急如焚，准会四处打听，却又被一阵刀剜般的心痛所打断。
“新号！快出来干活！”院子里传来一句怒喝声。
程新拖着繁乱的心绪来到院子里，蹲在地上穿起了火柴盒。
“你犯啥事进来的？”一个满脸胡子的黑大个冲他瞪着眼问。
程新抬起头看了看，苦笑着又摇了摇头。
“嘿！不服气是咋的，开开庭你就老实了！”
“开庭，光听说法院审理案子叫开庭，怎么看守所里也有这一项啊？”程新心里疑惑着，仍在低着头干活。没提防，两个小伙子上来一阵拳打脚踢就把他打倒在地，鲜红的血顺着嘴角滴落了下来。程新没吭声，过去连看守所在啥地方都弄不清楚，更别提懂得这里的“规矩”，只好慢慢爬起来，用手背擦了一下嘴角上的血，继续又干起活来。
不知是看到他瘦兮兮地吃不住打，还是有了恻隐之心，黑大个冲那两人一挥手：“算了！便宜了他吧！”
晚上饭，程新一口未尝，心里满满的。
“今晚你值班，不许睡觉，小心挨揍！”又是黑大个。
程新点了点头，因为他明白什么叫“值班”。待别人都睡下后，他靠坐在东墙根，忍着饥饿寒冷，眼皮沉得难以抬起，但还是强睁着，他不想因此而再招来被侮辱和欺负。
屋里屋外一片寂静，只有走廊里时不时传来阵阵值班“政府”的脚步声。程新估摸着大概时间已到了后半夜，随着他的情绪逐渐平静下来，让自己身陷囹圄的“受贿罪”的始末就像放录像一样，一幕幕地闪现在脑海里。
程新所在的双五亭税务所，辖区内私营企业十分发达，是县政府规划建设的工业小区之一。区域内冶炼、选矿、煤炭、铸造业已形成了不小的气候，税源非常丰富，不少人都说这是一块肥得流油的地方。也正是这个地方，人员、社会关系十分复杂，前几任所长，都是在一片事事非非声中调离出去的。记得局长跟自己谈话时，言语中曾流露过这层意思，并说看中了他军人出身的正直和单纯，寄希望他把这里的工作搞上去。
他担任所长后，重新对各企业、摊点进行了清理，想尽量减少税金的流失。当清理到雪店村温利增的选矿厂时，发现有偷漏税的严重问题。因此，就带着税收员驻在厂里，清缴其漏掉的税款，但其不是拖着就是顶着，所里的老同志暗示他，说温利增关系复杂，让他注意预防。程新不信这个邪，“不管他是谁，有多少关系，也必须照章纳税！”从此，就盯在厂里，不如数补缴，就别想生产。
温利增软硬兼施，都丝毫没有动摇他的决心，只好极不情愿地按规定交齐。事后就放出口风：“小小的程新，竟敢在我的头上动土。走着瞧，我非让这小子栽到我的手里不可！”程新认为他是用大话恐吓自己，挽回点面子而已，故也就没有往心里去。补缴税款的“风波”过去大概有两个多月时间后，也就被人们慢慢地淡忘了。温利增不但能月月按时足额上缴，而且每当碰见程新时，都是满脸堆笑，老远就停下打招呼。
这天下午，程新正在和同事们分发税法宣传资料，派出所的副所长史宝山打电话找他。放下手里的材料回办公室拿起话筒，未待开口，就传来了震耳的男腔高音：“喂！是程所长吗？我是宝山，有个事想请你给赏赏光！”
“老史，别客气，有啥事你就直说吧！只要我能帮忙的尽力而为。”程新不知道这位跟自己很少交往的干警要干什么。
史宝山五短三粗，一脸的麻坑，两只眯眯小眼时常从不宽的缝隙中透出一种十分狡黠的光。平时除了有些工作接触外，程新与他很少有私下交往。
“其实也没有啥事，明天中午有两个朋友想在燕春园餐厅玩会儿，特请你大驾光临，千万不能推辞啊！”史宝山半开玩笑半认真地下着“通碟”。
“哎呀，老史，实在对不起，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会喝酒，这不是要赶着鸭子上架吗？”对这种事，程新向来不感兴趣，再说也弄不清是否还有“隐情”，就借故推辞道。
“看看，不让你推辞，你咋又推辞起来了。我知道你老弟事大了，看不起老兄，不愿意给我这个面子是吧？”稍顿，“另外，请你放心，绝不会找你的麻烦。”史宝山竭力堵着程新的退路。
说到这个份上，他有些为难了，现在的风气、情面、关系有时真叫人左右为难。绝对拒绝，一旦工作需要帮忙时，就会受难为；不拒绝吧，很容易招来是是非非。唉！就给老史一次面子吧！“这样吧老史，恭敬不如从命，明天我去，不过，可不许硬逼我喝酒哇！”
第二天中午，程新按时赶到了饭店。来到雅间，见温利增也在座，心里马上就有些不快。“老史，不是说你的两个朋友吗？”
“老弟，你看你，我知道你这人认死理，不这样给你说，能把你请来呀？”
“噢！原来史所长给我用了个调虎离山，声东击西之计啊！看来姜还是老的辣。”
“别光打嘴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史宝山截住程新的话头说。然后，就端起桌上的酒杯：“来，来！程所长，弟兄们见面，咱先干一杯。”说完，一仰脖将酒喝了下去。
“老史，我可喝不下去啊！”程新端了端酒杯又放下。
“就一杯，就一杯！”史宝山起身端起程新放下的酒杯又递到他面前。“咱可说好，我就只喝这一杯。”待史宝山同意后，程新才皱着眉头强喝了下去。
温利增把杯斟满酒，趁势又端起来说：“程所长，初次相坐，总得给个面子吧？”
他用眼角扫了一下温利增，心底的不快又翻腾了上来。别看其长得五大三粗，表面上像个人物，可那满身的市侩气总让人有一股厌恶感。“利增，不是我不给你面子，是我没有面子可给。别见怪，我就这么个人。”程新没有去接他递过来的酒杯，使温利增显得非常尴尬。
史宝山看出程新不会再喝下去，赶紧给温利增找台阶下：“利增，既然程所长不能喝，就别勉强了。”然后又转对程新说：“程所长，你先吃菜，喝点茶，我们两个玩会儿。”说完，他们又是碰杯，又是划拳，折腾起来。不多会，一瓶五粮液就底朝了天。
程新感到实在无聊别扭，虽说是来赴宴，倒有一种被“劫持”的感觉。趁他俩又要上酒的空档，站起来：“你们慢慢喝着，我下午还有点要紧事办，恕不奉陪，我先行一步啦！”说完，就要离座往外走。
“哪能，哪能呢？还没有上饭呢！”史宝山又把程新按在座位上。就在此时，只见他飞快地给温利增使了个眼色，嘴里却喊老板上饭。温利增迅速从桌下的书包里拿出一沓钱，就往程新的口袋里装。
他一下挡开温利增的手：“利增，你这是干什么？”
“一点小意思，请你以后多加关照。”温利增边说着又把钱塞过来。就在这时，饭店老板白晓正好进屋，这一幕被他一清二楚地看在了眼里。
程新像受到了极大的侮辱，蹭地站起来，青筋暴跳，冲着温利增说：“你看错人了，想从我这儿捞取什么便宜，没门儿！”说完，一甩手，头也不回就大步离开了燕春园。
万没料到，这次“鸿门宴”使他蒙上了不白之冤。温利增举报，史宝山、白晓作证，程新受贿一万元的案子成立。
程新只在看守所呆了一天，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一夜之间传到了老家，传到了范家村，传到了一切能够传到的地方。
“程新，接见！”值班“政府”打开铁门，将他领了出去。
隔着铁窗，程新一眼就看见了既想见又怕见的面孔。父母跟哥哥拉着丹丹，书婷扶着杨爷爷，范大叔并肩站着军民。“新子！新子！”四个老人紧紧抓住对面的铁窗杆，哭喊着。丹丹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书婷脸上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滴落下来。程新再也难以控制，眼泪像决堤的洪水，双手抱头失声痛哭起来。
“别哭了，有什么话抓紧时间说说吧！”“政府”在一旁既劝又催地说。
止住了哭声，程新心里有万语千言，但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吐出了一句：“爹娘、爷爷、大叔你们别结记我，保重您们的身体。”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新子！别难过，爹娘最了解你，家里有我们照顾，啥也不要多想。”
“新子！千万要想开点，只要你在里面没啥事，爷爷我就能多活几天。”大海老汉说完，转身朝“政府”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求求你们，救救我的新子吧，他可是个好人哪！”
“程新，不要操心家里，相信组织，相信法律！”书婷两只泪眼深情地望着丈夫。他也坚定地向妻子点了点头。
“程新，该回号里了！”
“政府”拉了拉程新的衣角说。
“爹娘、爷爷、大叔，您们多保重，以后不要再来看我了，新子求您们啦！”说完，他就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程新转身走出没几步，就听见外面传来了丹丹的哭喊声“我要爸爸！我要爸爸”！
回到号里，程新坐在铺上像掉了魂似的，痴呆臆怔着。
“程新！接见带来了什么东西？”黑大个问。
程新摇了摇头，冲他勉强笑了笑。
“真他妈的怂，探监也不知带点吃的来。”黑大个显然生了气。“搜搜！看身上有钱没有？”随着命令，上来两人把程新身上摸了个遍，也没有得到所要的东西。“滚一边去！”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拳就把他打了个趔趄。
夜里，程新躺在铺上，心中好像老鼠啃咬似的，咯吱咯吱地疼个不停。他不敢再去多想，再装一点，脑子就仿佛会立即爆炸。他使劲闭上眼睛，就像治疗“失眠”一样，心里默默在数着数字，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竟然睡着了。
睡梦中，自己在一座高山上迷了路，转来转去就是找不到下山的道，急得他大声喊，却没有人应。忽然，面前出现了一条又窄又弯的山间小径，不由得一阵狂喜，就飞跑起来。跑着，跑着，小路却拐进了一道山崖下，往上看，崖顶向外伸着各种张牙舞爪的怪石；往下望，是深不见底的峡谷。他想尽快离开这森人的地方，就在刚要抬腿时，头顶上方的怪石呼啸着向他压了下来……程新一下子从铺上弹起，心口突突地跳个不停。他再也不敢睡了，一直呆呆地坐到了天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