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儿的成长在生命早期最集中体现在五官上，新生儿的面部还有些混沌的迹象，可是当她一接触这个崭新的世界，就立刻开始改变了。
抬头能看到的母亲的脸，脸上的五官也那么神奇，还有每一双在她眼前的手，逗弄她的任何玩具，她都感到新鲜。随着视觉和听觉的发展，她能探索的范围在变大。灯泡，被褥，床单上的花纹，不小心洒落的细碎的饭渣，墙上因为墙面不平而形成的错落的反光，父母的召唤，窗外的鸟鸣，做任何事情所发出的声音，都被她吸纳，她都感到好奇。
她就这样吸取新的知识和画面，感受来自那双熟悉的手带来的温暖，亲近那给自己带来安全和饱腹感的母亲的乳房。累了，她就沉沉睡去，醒来继续对世界充满贪婪。于是每天和每天都不一样。脸上的混沌逐渐消退，有一股明朗之气隆上她稚嫩脸庞。我们说她长开了。
她蹒跚走步，咿呀学语，把屋子里的小天地都当成她自己的。捡起任何一个可以拿起来的东西，支配它，等待父母喊出它们的名字，她也在她脑中对世界分类命名。苍蝇，蚊子，火炕里飞出的火星，它们在动；桌上的杯子，地上的鞋子，扣箱上抠不下来的铁钉，它们是静止的。这小天地里到处都是新的东西，新的事物。大人们忽视的都是他们关注的。说话时飞出来的吐沫星子，阳光映衬下的空气中的尘埃，母亲抖被褥时突然产生的风，她都想抓住。
渐渐地，她突然自己推开了门，一个更大的世界展现在了她的眼前，她还不会跑，可是心已经飞了，你瞧她多快活。她站累了，就哇哇叫唤，母亲把她抱上肩头，就像有人要和她抢夺地盘一样，她抱着母亲的脖子，身子都摆动起来了，发出一阵咯咯的笑。把脑袋一忽儿摆在妈妈左肩，一忽儿又摆在她的右肩，她是多么自在。
她偷偷地躲在门后探出半个脑袋，敲两下挂着的铁索等待母亲发现，母亲突然回头冲她一笑，她爆发出一阵急促的大笑，然后把脑袋缩回去藏了起来。如此反复，乐此不疲。
从第一声“妈妈”开始，她学说话就一发不可收拾，她的本事也越来越大，三岁时已经是一个小大人了。什么都要问，母亲也不厌其烦。孩子每天要做很多事，做饭的时候，她也要和面，下地劳动，远远地望着妈妈，自己用小木铲玩土。她最喜欢在田野的小路上奔跑，看到野花儿就摘下来别在衣服上。妈妈用篮子提着新摘的豆角从田野里往家里走，她一路都给扔在地上，到家后生气的母亲，免不了要打她一顿，于是她又屁颠屁颠跟在大人后面，直到把豆角都拾回来。妈妈要做玉米糊，她伸手进去抓了一把面就投掷到了火里，温火一见面粉，忽地喷起一股火苗，她用胳膊挡着眼睛后腿，在哔剥声中，又被吓着的爸爸骂一顿。
那时候有人民公社，大家都要参加集体劳动，二妮就带她去现场。因为凤凰机灵，人们都喜欢她。她就从地上捡起树枝，告诉人们说，天上的云也听我的话。人们就逗她：怎么听？她说：我让它们去哪儿，它们就去哪儿。然后比划比划，天上的云当然不动，过了好一会儿人们都把这事儿都忘记了，她就挨过去拉着人说：你们看，云彩去那儿了，云彩去那儿了。大人们多半没有了童真，可是凤凰的母亲却能觉察到这孩子的聪明。有一回她又和一群大人们玩同样的游戏，她看见别人都不信，就赌气说：一会儿那片云就下雨，把你们都淋湿。一群人看她气哼哼的样子十分好玩，但并不当真。可是连五分钟都不到，没有预兆的瓢泼大雨突然而至，把一干人淋了个透。凤凰真是太高兴了，她一个人在大雨中兴奋地狂叫不止，母亲又气又急又高兴。也正是这次大雨，让二妮大病了一场，从此她身体状况突然变差了。
五六岁的时候，凤凰已经可以给家里干不少活儿了。邻居们，除了她的二叔高博一家之外，大家都很喜欢她。有一天她在隔壁的家里吃了块炸糕。这东西原来这么美味。她的味觉激活了她天赋之中很多隐藏的力量，于是她就认真而严肃地问别人怎么制作糕点，邻居的阿姨十分有耐心，当着她的面儿，又做了一份。兴奋的凤凰看了一遍就全学会了，于是回家和妈妈商量要做炸糕吃。
二妮对孩童自发的兴趣，从来不加以阻拦。于是就量了适量的米面和其他材料，让凤凰制作。这小家伙，个子不高，本事可不小，做饭的时候像模像样的，二妮就要帮忙，她一把推开母亲的手，说要亲自来做。于是在几个小时候以后，还真得做出了炸糕。而且最神奇的是味道几乎和在邻居家吃到的一模一样。小凤凰当然高兴得不行，直接扑到炕上打滚儿，爬在高震背上又叫又跳，连鞋都忘记脱了。
这事儿一传传得大家都知道了。凤凰偏要卖弄一手，于是她去别人家里又说自己会做炸糕，挨家挨户地问人家要米和面，大家都喜欢她，就给她分了一些。她把材料都拿回家，家里围了一圈儿人，于是她就在家里给大家制作起了炸糕。她施展拳脚，邻居们都觉得她十分可爱，免不了要指指点点，她一个个都把别人的手扒拉开，非要独立完成，结果做好了炸糕，看着挺好，一吃太咸了！满屋子的人都笑成了花儿，凤凰拿起来吃了一口，非常不好意思，红着脸不知道该说什么。可是凤凰她是顽皮的，机灵的，她又不知道从哪儿学的话，就告诉别人说，把炸糕烘干，可以泡水吃。屋子里的人笑得更厉害了。二妮看这孩子脸上挂不住了，让她出去玩儿去了。她把这些失败的炸糕晾干切了条儿和一些其他的菜做成了类似炒饼那样的东西，吃了好几天。
炸糕失败以后，小凤凰其实很不开心，她后来又趁妈妈去队里劳动，自己做了一次，结果又成功了，至此以后她就彻底学会了，以后做过多次再无一次失手。后来妈妈对她十分放心，于是热爱烹饪的她从六岁开始就多次给家里做饭，这点比她姐姐要强太多了。
我们前面说过，高氏兄弟老死不相往来，还在院里竖起了栅栏，可是大人们能管好自己，孩子们可是自由的。我们还记得高博家梅兰竹菊以后，流产了一个男婴，饿死一个女婴，后来又领养了一个2岁的男孩儿，给他起名叫吉祥。这孩子比凤凰大不了多少，他对这个堂妹颇有好感，所以偶尔会隔着栅栏投掷小东西，互相嬉戏玩闹。这是属于他们孩童之间的情感交流。
二妮是个明事理的人，对孩子的教育并不以延续父辈的仇恨为目的，她虽然不主动去关爱高博家的孩子们，但是只要是凤凰在场，她总是要跟凤凰说，你要喊哥哥，你要喊姐姐。但是凤凰多聪明啊，她能感受到梅兰竹菊四姐妹这同气连枝的敌意，唯独她们的弟弟，也就是吉祥哥哥，对她没有敌意。大人们之间的纠葛，孩子们自然也感受得到，凤凰和吉祥也因为觉察到父辈们之间的这种关系，彼此间也有一点距离。他们偶尔透过栅栏发现了对方，就假装不说话，一个人在围栏的北边，另一个就去南边。男的从树上摘个桃子，透过缝隙扔过来，然后就转身跑了，女的就捡起来，洗洗放在家里。女孩儿为了报答这种好意，便把平时拾掇的石子儿比较大的，也扔过去，男孩儿假装什么事儿都没有发生，走路过去就把石子儿捡起来藏了。二妮和吉祥都怕高博夫妻和四个姐姐看见。
可是孩子们要是玩起来，哪儿能顾及得了那么多。有一个秋天，两人又在一个篱笆缝隙里玩一个“拔老将”的游戏，这个游戏就是把落叶的叶柄拿下来，相互拿一根互相勒着，看谁的先断，先断的就算是输。于是正当两人玩得开心的时候，突然从队里回来的高博因为不高兴，就开始骂吉祥。吉祥从小善良又懦弱，于是没有被骂两句就哭了。凤凰就站在篱笆一头恶狠狠地瞪着她二叔，噘嘴表示不服气。高博本来也不打算说话，可是看这小丫头这么看他，于是就骂了几句，大意就是小王八蛋也配来和我们家孩子玩儿。
小凤凰被莫名其妙地骂了以后，气不打一处来，她心中本就觉得一股莫名的压力在她与堂哥之间，今天只是玩了一个小游戏，便要被说。她在家里父母宠着，姐姐在母亲的压力下，也不敢对她怎样，所以她小小的脑中，竟然生出一个复仇的计划来。她愤愤地退了回去，等到听到院子里没人了，她就蹲在院子里的阴凉地方观察。高博一会儿走了，四姐妹跟着妈妈也走了，吉祥也出门了，大门也上了锁，她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觉得他们走远了以后，从家里提着篮子，掰断一根栅栏就进了高博家的院子，直接冲东边的李子树去了。
那李子树结得正正好，她用掰断的栅栏棍子，不一忽儿就把半树的李子都敲了下来，捡在篮子里，大模大样的穿过院子，从栅栏中钻过来，又换了一根旧的葵花杆，插在了折断的地方。她知道这件事不能让妈妈知道，于是把篮子悄悄藏在了沙棘树下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这才算完事儿。
偷李子的事儿等高博他们一回家就爆发了，因为凤凰没有来得及收拾掉落的叶子。但是具体是谁偷了李子，他们一家是压根不知道，大家猜测了半天，都没有确定是谁。凤凰见大仇已报，心中好不快活，可是孩童天真的心使她在第二天因为得意和信任吉祥，便在他们俩玩耍的时候，把她偷李子的事儿告诉了吉祥。
对于吉祥而言，虽然他觉得凤凰比他几个姐姐是可爱多了，但是当一涉及到大人们的事儿的时候，他整个人就慌了。当他听说堂妹竟然就是偷李子的贼的时候，几乎是一刻不停地就跑回家告诉了他爸爸。凤凰对此失望透顶。
接下来她第一次挨了母亲一顿毒打。母亲这顿打既是教育孩子，也是为了做戏给高博看，因为不久前，她大病过一场，身体状况已大不如前，到此时实在是非常差了，这令她不得不多加考虑一些事情。她打完孩子后，把摘的李子全部还了，还又把攒的一些杂粮，一并送过去了。一开始高博他们不接受，但是在二妮的软磨硬泡下，最后他们还是接受了。二妮又动员高震去讲和，说这么些年不相往来，淡了兄弟情分，让人说了闲话，终究是不好的。高震本来就是好人，在婚后生活中又受二妮影响，对这些事情看得本就没有那么重，加上那件事儿过去好几年了，所以说得也比较坦诚。这样一来二去，两家的气氛是缓和不少。
活泼好动的凤凰正初尝友谊滋味，可吉祥的背叛令她十分受伤，所以她不常愿意待在家里玩了，尽管父母和二叔家的关系在缓和。她开始接触更多的玩伴，终于一个人在她正该拥有友谊的时候出现了，这个人就是桃花。当她这一次见到桃花的时候，整个人完全不一样了，突然变得羞涩和兴奋了起来。
这里的桃花就是我们前面几次提到的那个富农的女儿，比凤凰大一点点。这桃花也是极聪明的孩子，两个孩童本来早就相互见过，但之前他们还太小，生命中有一些友谊的情愫还未激发。可等到吉祥背叛了凤凰，桃花因为脾气差和大多数孩子都合不来的时候，她们一下就互相吸引了。
两个孩子不消说任何多余的话，就彼此知道对方的心思。他们手拉着手转圈圈，那多开心呀。于凤凰而言，她从桃花的眼中看到了一种踏实的，坚硬的东西，她知道她绝对不会像吉祥那样背叛她。于桃花而言，她有过的玩伴之中，没有哪个人有凤凰这样清澈的双眸，她的聪慧在她的机敏的心中激起了惺惺相惜的喜悦。她的坚定和傲气也在她柔软而善良的心中激发出一股想要关心和爱她的情感。
桃花儿，我们是永远的朋友吗？你会背叛我吗？我说了不好意思的话，做了不好意思的事儿，你会嘲笑我吗？她红着脸问桃花。桃花还没有听她说完，就摇着头急急忙忙地回答，眼神中含有歉疚怜爱和高兴，怎么会呢，你怎么会这么想呢，我永远都不会背叛你，我们是一辈子的好朋友。
她们经常玩得超过了饭点儿，有时候离凤凰家近，凤凰就把她带回家，亲自给她做饭，她就更高兴了，能交到这样心灵手巧的好朋友真好啊。有时候离桃花家近，桃花就把她带到她家。凤凰本来就惹人喜爱，桃花的爸妈也把这个小大人当一个重要的客人来看待。她爸爸我们之前也见识到，他在当地很有一些远见，对高家的事儿也有所耳闻，对长相丑陋的二妮心中是有些佩服的。因此他便利用他自己的影响力，也在高氏兄弟和好上作了一些动作。他经常在队上干活儿就会给高博吹吹风，这些事情不能说没有影响。
凤凰和桃花的这种纯粹的友谊，持续了十几年，我们很难说她们不是很好的朋友。然而最终也是桃花间接改变了凤凰的命运，使她从此走上了一条曲折悲惨的路。
1971年的一天，二妮在队里干活儿的时候，晕倒了。这件事加速了她心中所设想的计划。还处在天真烂漫的年纪的凤凰，怎么会想到母亲当时的苦心呢？也许正是那时她对母亲心思的不理解，从而持续地对二叔进行抵抗，才使得其后十几年都无法真正融入这一大家子，于是造就了她孤苦的成年生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