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魂千魄悲泣之时。
刺耳的哭声与尖叫,在白栀凉耳边噩梦般连连回响,烧焦的手抓住了她的脚踝,蛇一般的舌头舔上了她的皮肤,奇异的生物趴伏在她身上垂涎欲滴。
黄泉水,一边是生者,一边是死者。
沾满血污的嶙峋的手,抓着她,撕扯着她的衣角。
来吧,来吧,来陪着我们吧。
落下来吧,掉下来吧,坠入死之泥沼吧。
白栀凉睁开眼,注视着它们残破的面庞与躯体。皮肤撕裂,露出森森白骨,溃烂的肌肉组织,被剜去双眼,耳中灌入滚烫的铜水,黔首。因酷刑而丧命、未经过洗礼而无法入地狱九层的亡魂们啊,凭借着这乐曲重返人间,寻觅自己所缺失的东西。
数千游魂,化作鱼群,溯流而上,百鬼夜行。
她的指尖触碰到它们半透明的身体,肌肤上传来切实的剥落的触感,她抽回了手。不要,不想死,不想和它们一样、不要成为它们的样子——
救救我!
外套口袋里骤然迸发出骇人的热量,她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了那正在不断升温发烫的东西——是从坦扎斯特尼先生口袋里拿出来的火柴盒!
它像一块烙铁,躺在她的掌心,纸质的方形外壳上,此刻凸显出鲜血般的火红脉络,凝聚到外壳的中心,缓缓勾勒出一只鸟的形状!
它像一枚小小的心脏,在白栀凉手中鼓动着。这振动颤抖的频率越来越快,某个临界点上,火柴盒上的脉络终于生长完全,一只血红色的鸟儿昂然欲羽。就在火鸟成形的那一刹那,白栀凉脑海当中闪过了一句话,本能迫使她捏紧了火柴盒,大声喊出了那个拉丁文单词:“empireo!”
Empireo——净火天——天国!
火柴盒在她掌中爆炸了,断裂释放出毁天灭地的大火,在她身下凝聚成为一只庞然大物——与火柴盒上血红脉络勾勒出的火鸟一模一样。白栀凉落到火鸟身上,烈火在她周围燃烧,无尽的光与热照亮焚烧了无尽的黑与冷。
她像是从冰之绝境冲杀出的火焰君王,胯下是自己的坐骑,为翻天覆地而来。
摧、枯、拉、朽。
火焰所至之处,万物皆化作烟尘。就是凄厉无比的灵魂哀鸣,也一并消失。
火鸟朝上冲锋,巨大翼展遮蔽了地狱的可怖景象,伏在它宽厚背部上的少女身上仅余纯白睡裙,在黑红交织的火光当中若一只脆弱优雅的白色鸽子,就是这唯一的衣衫上也沾着斑斑血迹。
不知何时用来包扎伤口的布条散开了,伤口重新暴露出来,原本凝固的血液也于此时开始外渗,蔓延着注入火鸟的体内。血就像油,刺激得火焰愈燃愈旺。
四溅闪耀的火海当中,白栀凉黑色长发像海藻一样飞升散开起来,衬得她脸容雪白、眉目清俊,像从祭坛上往下俯瞰的高贵圣女,惊鸿一瞥之中都有神明的傲慢与冷淡。
藏蓝双眸不复沉静深邃,取而代之的是缓缓聚集的灿金之色……黄金的颜色。
天父降下雷霆之怒,于她眼中的方寸之地,命令这世间要被开辟,从混沌打破至清明——归零!
上帝从白羊宫开始建造世界,七天为一周期,又处罚大水摧毁罪恶,还原本真重新演替。
现在黑发少女身负天命而来,用火烧尽世上罪恶,让着神所钟爱的乐土再次重新演替。
天选之人。
火鸟破除夜的黑与默,成为黎明的使者、人所见到的第一抹光。
普罗米修斯违逆神意盗得的火种,在天边疾速升起,照亮形成辉煌的太阳。
滔天火光吞噬饱食了一切,连那魔怔的音乐也因它的到来而失了真,不管演奏者如何用力如何拼命,小提琴也无法爆发出可与太阳(sun)争辉的月光(moon)。琴弦越过临界点,砰然断裂,提琴也拦腰折断。牵引亡者回归的魔物啊,归根结底也只不过是一堆碎木屑而已。
火舌噬咬着小提琴的残骸,焚烧殆尽。
天使终于回到了它的岗位,把守住了地狱之门。
那个男样女装的人失去了武器,手足无措的坐在货物上,细长双眸惊恐的看着向自己逼近的火鸟以及那驾驭着火鸟、王一般的少女。
像凤凰,又像不死鸟。
从火中出生、以火焰作为武器、以王者的姿态莅临这个世界。
注视着蝼蚁们如何在它脚下挣扎求生,而它只需要随心所欲的轻轻一跺脚——
“你是什么人?”鸟背上的少女,黑发蜷曲后又舒展,像流云一样瑰丽变幻,一双黄金眼瞳,睥睨苍生、不可一世。
即使她衣着简陋,即使她负了伤,即使她看起来那么「不合格」。
但是也可以让人确信——她是真正的萨德罗丝。
火鸟在那人面前停驻,火焰凝聚而成的双翅,每一次扇动都带起一阵温度奇高的风浪,几乎要将那人的蕾丝裙摆点燃。
然而令那人颤抖的绝对不是高温,而是来自眼前这位黑发少女的——威压!
她那纷乱飞舞的发丝之间,忽隐忽现却又难掩锋芒的璀璨黄金瞳,像极了一种仅存于传说中的生物——龙!
猎金之王,贪婪善妒,以世间全部罪恶炼就铸造而成的、美学的代言词——龙!
那人把自己的身体蜷缩了起来,像一只柔弱的草食性幼兽,在捕食者面前祈求安息:“威、威尔逊·朗……”
少女眸子一眯,伸出手,自葱白指尖蹿出一丝火苗,化作一条绳子绑住了威尔逊,少女再一挥手,威尔逊便被甩到了冷库的地面上。
手掌一收,火鸟倏然消失,少女轻盈的落地。
冷库里恢复了阴暗与沉默。
现在,过去的威胁——威尔逊已经被控制住了,按理说DODO冒险队和沐雪璃算得上是劫后余生,但是,更大的威胁出现了——那正是背对着他们的少女。
她的背影窈窕而模糊,纤细莹白的小腿笔直地站着,浓密长发恣意披散。
沐雪璃小声地叫她的名字:“阿栀……”
没有回应。
这沉默令沐雪璃也噤了声,呆呆的注视着她。
少女缓缓地回过头,双眸依旧如星辰般灿烂夺目、没有温度。
若不是那眉眼如昔,这样的她根本叫人认不出是那名唤白栀凉的女孩子。现在的她更像是一位帝王,坐在建立在累累尸骸之上的瑰美王座里的,天下无双的帝王。
沐雪璃打了一个寒战,自心中生出了一个莫名又合理的想法:也许,这才是名唤「白栀凉」之人,应有的样子。
她好像从没真正认识过她。
从黑暗处突然冲出来个人,乍一看没人认出是谁,直到他发出声音才让人确认了他是谁。他说:“白栀凉。”
他一步一步走向少女,张开双臂要拥抱她。
他的声音叫出她的名字,像一把钥匙,开启了她心灵深处的锁。少女纤细的身体晃了一下,那一瞬间她从王座上跌落,君王成了凡人,黄金瞳霎时熄灭,她倒了下去。
唐晓翼连忙跑了几步,在白栀凉倒在地上之前把她搂入怀中,抚摸着她冰凉的颊侧。明明刚刚才和那么温暖的火鸟接触过,可是此时的白栀凉,身子凉得像一块冰,他搂在怀里都觉得心惊。
最大的威胁也消失了,DODO冒险队和沐雪璃也就胆子大了起来,纷纷上前来围住唐晓翼。沐雪璃拉着白栀凉冰冷的手,简单的检查了她一番:“是透支过度了……她恐怕是第一次,进入那种状态。”
“她是不完整的萨德罗丝。”她说。
唐晓翼点了点头,指尖在白栀凉下颌处流连,他垂下眼帘,没人看得清辨得明他眸中神色:“麻烦各位,带上那边的威尔逊,回会客室里去,亚瑟他们应该也在往回走的路上,你们先碰个头。”
“那你呢?”
唐晓翼没有回答,抱起白栀凉,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