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真是圣灵感动，当婉忆回转头抱以歉意的目光时，柏城开口了：“我会回去跟父母商量商量，再给你电话，好吗？”她喜欢他最后眼睛盯着她说出的“好吗”两个字，颇有一种绅士般的尊重！
时候不早，柏城照例将婉忆送到弄堂口，看着她进门才转身折回。日渐秋深，傍晚的气候变得寒凉。他随手拉紧上衣拉链，一直用力拉到头几乎衬到了脖子，扶了扶眼镜赶回车站。弄堂口上方，有人家忘记收回的衣服套在竹竿上随风飘荡，柏城抬头居然是条男人短裤，顺势摸摸小平头，闪开一边消失在转角处。
唯有转角靠近教堂的大马路的路灯点亮着，暗影分明中，用久了的老街灯明显照度不够，只是橘黄的光格外叫人温暖。柏城忽然放慢脚步，他看见前面有团黑影在挪动，凑近些是一位老人呼哧呼哧大口喘气，靠近一小块花坛，她试图爬起来，看样子似乎是眼神不好自己跌倒的，旁边有本书在秋风中哗啦啦被翻动作响。
柏城迟疑了一下，走上前搀扶起老人，替她找到沾了花土的老花镜，只叮嘱：“老奶奶，没事吧，下次走路当心些。”转身要走，被老人一把抓住。
柏城身上打个寒颤，心想不会吧，南京坑人老太太会在这里重演？愣在那里。老太太缓过神，也不管花坛边瓷砖上的粘土，一屁股坐下，擦擦眼镜戴上，端详着他，柏城索性僵在那里，用一种任凭处置的心态。
老太太气息平稳了才张口：“谢谢你啊！年轻人，在这个世道能勇敢搀扶老年人的已经不多了，所以，上帝会祝福你的！”
柏城这才一块石头落地：“呵呵，不用谢，应该的！您走路当心点，没事我先走啦。”他抬起右手做了个byebye的姿势。
“等一下！你叫什么名字？”老太太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柏城这里却七上八下，不晓得什么意思，心想给个姓赶紧撤退吧：“呵呵——我姓杜，您喊我小杜好了。”
“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给你做个祷告，好吧小杜，耶稣爱你！”
此时大小弄堂口的街灯都亮了，柏城看着老人朝着新光里方向远去。拉下衣领拉链，脖颈已经冒出一层冷汗。
显然，对于儿子带回来的消息，杜家爸妈显然没有预料到——
“哼！真没想到会有这招？”杜家爸爸一副牌桌上的口气。
“哎呀——人家现在只是商量，我们上班都在浦东毕竟来回三个多小时的确不方便。”柏城声音抬高许多，他不乐意任何人用一种江湖习气来对待婉忆。
“城市的小姑娘真是搞不清楚，在我们乡下一人一间房都过了，现在这么大房间怎么就不能一起住了？”杜家妈梦呓般自言自语，因为她说话时也很少面向谁，所以她的话语在这个家里如同自己呼出的空气一样，无声无息。
即便这样，还是被老伴抓住把柄，他像声乐歌手找到拍子猛然提高音量：“是的是的是的！你又多嘴！你现在这样，以后小姑娘住进来，能搞好关系吗？”通常这不代表他真的责怪自己的老太婆，这些话只是他遇到问题一筹莫展时顺口带出的发泄语，而老太婆的存在即便不能帮忙解决问题也能帮他发泄降压，杜家妈也坦然接受并适应着这种角色。
杜家妈脸颊微微红着低下去继续摘菜。
“莫吵！莫吵！”柏城的声调是跟着杜家爸的，他因为接受教育的原因，近两年忽然看不惯父亲对待母亲的态度。
四下真的没了声音。
杜家爸爸干咳一声，又摸摸发亮的光头：“你能不能再做做这小姑娘工作，最好住一起，一来，我们的房子还有贷款，卖出去价钱也不见得高，不够买两套房子，你看市区房价多高？动不动四五万一平，我们这里交通也不差，我当初买房真正是为你考虑的，连学区都选本区最好的。二来你们小两口上下班早出晚归，有老人照料生活也方便哪！”他果然是商人，说得头头是道，这一点柏城很像他妈妈，只严肃地听着，心头堵着许多无奈——高房价！
杜家妈忽然起劲了：“是啊，你看我们这里离地铁站那么近，走过去五分钟，再说哪有结婚就分家的？……”长久以来，她是夫唱妇随的代表，眼看着老公胜利在望她仿佛呐喊助威一样想有一种表示。
岂知杜家爸火了，用食指几乎要点到她鼻子：“你这个人啊，说话从来不经过大脑，还喜欢插嘴，这是城市里，不要死脑筋老是拿我们乡下风俗说话！一口一个分家分家”即便是手指向老伴，说话的眼神却是对着儿子。
柏城不再说话，踱步上楼。
窝在房间的柏城打开电脑，他想找婉忆——那个喜欢唐诗宋词、喜欢古筝的女孩子，到底要怎样跟她开口呢？左右敲击键盘，右手咬着手指，点到对方qq又停顿下来，闭上眼睛先想想——
一片雨巷，油纸伞、紫色的素颜的姑娘！
他开始弯起嘴角，相比之前大学四年穷追不舍的女孩子——大大咧咧，还爆粗口。当初怎么没早点遇到婉忆呢？
拍拍大腿，先上网选见紫色的礼物给她，她就应该属于紫色——好看！
选什么呢？输入紫色，一堆东西——连衣裙、内衣、包包、外套？哎呀，也不晓得选什么款式多大号码。没给女孩子买过东西，忽然一拍脑门——对了，买双网球鞋，不正在练网球吗？于是选了双紫色“打勾”的网球鞋，快速下单-明天到货！
发个短消息——明天××网球场见！其实他很想打电话听听对方声音，可是不晓得怎样开口，等明天见面再说吧。
第二天，婉忆如约前来，一席轻装装备，只见柏城从大背包里费劲地拿出一只塑料袋，摊开一看——一双漂亮的紫色网球鞋！
“试试看！”柏城的表情婉忆想笑。
“这个牌子怎么没有包装啊？”
“嫌包装麻烦，丢掉纸盒直接背来乘地铁方便啊！”这要是放在油嘴滑舌人的嘴里出来，婉忆可能会怀疑是否山寨，但是杜柏城，她绝对信任！他总是这样，将真诚近乎拙劣的表现出来，让婉忆忍俊不禁。
婉忆试试，大一点，不过弹性十足很舒服，给他一个大大拥抱！
“谢谢你！亲爱的！”
“你喜欢就好！好好练球锻炼身体。”柏城犹豫一下打开话题：“关于婚后房子的事，昨天跟我爸妈商量了下。”
婉忆松开手，认真地听——
“我们能不能暂时跟父母住个一年半载？你也知道我博士毕业刚一年积蓄有限，爸妈店里刚跟人合伙转行的生意还没起色，家里现在的房子也是有点贷款的。能不能……？”
“唉——你确定一年半载我们就可以独立？”
“当然，我会努力的！现在这个行业，我可以先考些证，充实自己理论知识也能挂些钱。”
“什么证？能挂多少钱？”
“这要看，不同专业，价钱不一样，三年一付，十几万到四十万不等。”
婉忆抿起嘴认真端详柏城。
“现在房贷还有多少？”
“四十万左右，每月差不多四千。”
婉忆脱下鞋子，装好：“我不介意跟老人住，因为我一直跟老人住，但是我担心——担心风俗习惯语言各方面的差异。”
柏城一把揽住婉忆，他心头是万分感激啊，在这物欲横流的社会还能遇到这么体贴懂事的姑娘，实在是得之我幸！
“别担心！你到我家，我爸妈一定像待自己女儿一样待你的。再说你脾气好，嘴又甜。”
“不要多说了，我有期限——一年！”
“I promise！”柏城仿佛军人突然立正敬礼！
婉忆打算先告诉阿奶自己的决定，刚巧阿奶和嘉怡奶奶在房间做祷告。
半个小时的样子，房门才打开。
“奥哟——忆忆呀！面孔长得越来越漂亮，喏——像侬年纪轻咯样子！”嘉怡奶奶向来这样嗲里嗲气，这算是她的夸奖，因为阿奶年轻时候号称是新光里的“蝴蝶”（“蝴蝶”是老上海电影明星）。
“奥哟——谢谢谢谢！忆忆呀——听说嘉怡要结婚了？”阿奶问婉忆，又笑着拍拍老姊妹的胳膊：“好福气哦！等着吃喜糖哦。”
上海人之间，但凡有积年的情感，说起话啦总是带着明媚的祝福，此刻天井忽然热闹起来，阿爸在厨房间烧菜的香味也传出来。
“弄阿是一样咯！儿子烧菜，孙女又在身边，噶好！”
“下次做礼拜早点来教堂，要当心了，不要再摔跤！”阿奶祝福嘉怡奶奶。
“这个摔跤的事情哦，我才要讲呢？感谢神，世风日下，我们老人不坑人，年轻人一样会得搀扶我们的。”
“您没事吧！”婉忆问她的伤势。
“不要紧的！就是膝盖碰破一点皮，礼拜三我到教堂门口花坛摔了，一个姓杜的小伙子做好事扶起我的。我才要跟你奶奶为他祷告的，你不晓得哦，我问他姓名的时候，估计吓到他了，以为我也是那种碰瓷老太太。他只跟我讲姓杜，感谢神！我们要学会感恩！”
“礼拜三傍晚？姓杜？”婉忆想想：“哦，阿奶，是杜柏城吧！”
“四方脸，戴眼镜，带拉链的休闲运动服，牛仔裤？”
“嗯，就是他！那天他送我回来。”
阿奶满意地笑笑：“这下好了。是自己人。那是忆忆的男朋友！”
一下子，天井更加热闹了，你一句福气，我一句客气，伴着小菜香味弥漫开来。
送走嘉怡奶奶，婉忆坦言了自己的决定。
阿奶眯起眼睛笑笑：“你的事情，你做决定！我看这小家伙人品是可靠的。”
阿爸端菜进来：“搀扶老人这件事上，我倒看出柏城还算聪明，知道帮助人，也知道保护自己！至于房子，现在房价那么高，跟父母同住未必是坏事，我们也在乡下生活过，乡下人供养孩子念书到博士，又在上海扎根做生意，已经很不容易了。”
“你就知道忆苦思甜，替乡下人说话！”阿奶笑着堵住阿爸的话，感觉自己说错后半句，转过摸摸孙女的头：“我关心忆忆将来一定幸福！”
阿爸笑着摇摇头：“这样吧，既然对方父母提出见面，尊重我们让定日期见面，我们选好下周末，让他们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