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芳提议喝完下午茶去操场打球，之前提醒过婉忆，球拍则由杜柏城提供，当然包括球。
四人无非聊聊大学生活、专业、生活习惯这些常识性话题。婉忆也便知道杜柏城来自福建，父母都在上海经商，独生子。比自己长两岁。
然后，几个人围着室内迷你台球桌走了几圈，转战室外。
阳光正好，此时还没到寒假，操场上非常热闹，靠南角那块空着的场地，就是杜柏城提前一周预定好的。婉忆慢跑两圈算是热身。文芳和光哲做了几下脚踝运动径自打起来。
剩下杜柏城独自一人，眼光跟着跑步的婉忆。文芳借捡球提醒婉忆别撂人家太久。婉忆不置可否的笑笑。
铁丝网一阵晃动，原来是篮球抛过来的冲击：“嗨，柏城，艳福不浅啊，泡妞呢？要不要跟兄弟换换？”
“去你的——不好好写论文。等着挂吧你！”明显是他熟悉的校友。
婉忆跑过去：“你同学吗？”
“哦，我学弟，这小子明年毕业。”顺手递过一把球拍。
婉忆接过，吸汗带上潮乎乎的，居然是汗！
她一下子喜欢上这冬天里的阳光——含蓄得感觉距离有些远，是恰到好处的远，太近会生厌；坚持得让人迷恋，甚而担心他会一转眼不见。就这样蛮好！
文芳和光哲自然腾出半块场地，但四人又不是双打，就这样彼此分享又不失界限的交流着，杜柏城发球过来，婉忆没接住。不好意思双手向上仿佛投降，他笑笑，脚步往网前跨近几步，许是男女力量不对称的缘故，于是缓缓出力，球拍在他手臂下拉了一个优美的弧度，不——他整个人也是一个优美的弧度！新发的球再不似上一个风驰电掣般而是缓缓过来，这次成功接住并反击过去，他喊了声：“好球！”文芳也跟着呼叫：“加油婉忆！”婉忆有些不好意思。后面几个球竟然怎样都接不住了。
她想放弃，因为本来就没什么运动细胞，尤其是这种场合，不得不承认，她爱面子——也许不是面子，是无厘头的自尊心。
杜柏城朝这边走来，球拍轻敲地上的鹅黄色网球，它们仿佛被使了魔咒的精灵一个个顺服于他，他水平端起一整拍的球朝婉忆走来。面带微笑——阳光在他身后画了个影子，婉忆倍感温暖。
“没事，慢慢来，我陪你练球。”是一种男性天生的自作主张，不过天下女子都喜欢。
于是在同侧球网边，他缓慢有节奏的不时扔过网球，先站右边，她练顺手，再站左边练习双反。大约半小时后，他像教练一样喊停——中间再无多余的话。
他跑过去捡球，文芳趁机休息走过来挤眉弄眼。
又持续半小时，除了眼前这位男士，大家都喊累了。于是各自捡起散落四处的网球。
“我体育向来不好，更没什么运动细胞。”婉忆用解释的口气。
“没什么，打球嘛，无非是多练习就好。”他继续低头，并不敢多看婉忆。婉忆越发注意他——皮肤偏黑的男孩、球场上才相对自由的男孩、坐在陌生女子对面会低头的男孩。
“大学体育修什么？”婉忆变得主动。
“足球。高中时就喜欢曼联。”他捡了又一满拍的球，它们仿佛魔幻电影中的精灵踊跃着跳进进背包里，这包是杜柏城专用装网球的，婉忆随手跟着拿来。
两人相视而笑。继而是沉默，柏城像找到救星似的指着远处一栋十几层教学楼：“你看！那是我们典型的框架剪力墙建筑。”又指向校园外一高层：“那是框筒结构！”说到专业他比运动时更加专注，边说边用两只手比划做出结构受力演示。
婉忆听得云里雾里，他的专注只能反馈以礼貌性的小问题，比如：“它们区别大吗？”
也许在杜柏城的社交场合，不会将问题分成必答或礼貌性结束语，而是有问必答有来必回，于是他更起劲了——
“框剪结构具备框架结构的优点比如平面布置自由，因为可利用空间较大更灵活，同时剪力墙结构本身抵抗侧向剪力能力强。框筒结构相比较能承受更多水平力，所以相对框剪结构框筒多用于高层超高层建筑。”
这反而勾起婉忆大学专业知识，毕竟她当了四年学习委员理论知识还记得些：“你的意思是框架结构的框架是起到承受竖向力，而剪力墙则承担起水平受力作用？”
柏城仿佛遇到知音一般，竖起大拇指：“再想想框筒结构，是不是好比固定在一个基础上的封闭空心筒式悬臂梁直接抵抗很大水平力？所以它一般适用于30—50层建筑物。”
柏城觉得嘴上说不够，干脆捡起树枝比划起来，婉忆直夸他专业，他的脸终于由僵硬转而自由，好像刚做过面膜的女士揭开面膜纸后皮肤的苏醒。婉忆想象着笑起来。
柏城笑着继而又低头像是要寻找什么。他有些害羞！
婉忆晓得他旁边立着的是一位专注甚至执著的男子，他的责任感以及人品或许如他的专业一样牢固稳靠，但他内心的抗干预能力未必如口中的框筒结构一样泰然。婉忆想着心头忧虑。
远处斜对角，文芳和光哲坏坏地笑开来。
婉忆从未谈过恋爱，但大学四年收到过不下上百封情书，其中有位男生忠实了整整四年。
她读的是工科院校，男生宿舍楼是女生楼的4倍。但后来越发喜欢语言类，于是自学了英语，顺带看看汉语言诗词，成绩向来都好，角逐在一二等奖学金之间。更重要的长得很甜（不要否认世界的评判标准），她的酒窝遗传自母亲——那个皖南山区如今偏安一隅的女子。
男生都喜欢靠近她，她知道；女生多半不喜欢她，她也知道、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恋爱过。这在当时班级也是一个谜。
后来想想，当年帅气潇洒情书频繁的——她嫌虚浮；沉稳多情常在情诗中将她比作紫丁香的——她嫌不现实；清瘦细腻的——她嫌太阴柔；不过她也有谈得来的男同学，后来竟然称之为哥们或死党，于是她四年大学生活的异性朋友也仅仅如此。
这样的校园生活是缺憾的！这是夜晚台灯下她的独想。
此时qq闪烁一下，有人求验证，是杜柏城！她确定那男孩喜欢上她。
同意添加，并没有多余的留言。他离线状态。
婉忆开始每天更新博客，有新评论，是她往昔写过的一首打油诗：
“邱家有女初长成，其父警觉闺中清净，每每催及东床快婿，今年尤甚，父乃以人生时令告之，无效亦无奈，念及高堂之礼教辛苦，长弓皓月（婉忆的博客名）作打油诗一首，仅以解嘲。
邱家有女初长成，枉自提笔作此文。
高堂催及有情郎，无意我行碧波上。
碧波江上有孤岛，奈何秋风送飘摇。
最是玉石逢雪浪，不负千里明月光。”
她想起当时的情思，好像是欣赏一个帅气有为的男生，西北人，有着兵马俑一样四方的下颚，很有力量的样子。可是对方并不知晓，她也从未告白，在她的家庭教养里这是优质女必须的姿态。女心奇妙！还是她从来就不用心？一首诗就打发了青春的萌动思虑。算算那时也真年轻，二十二三！
评论者用户名为evergreen，那留言是：“不必想太多，你那么温柔大方又才气，将来一定会幸福的！”她猜到那是谁，她对此很自信。
比此更早的是陌生人留言“揽皓月于东海兮，乐朝夕之与共”她窃喜！
后来，周末柏城有约请吃饭，包括文芳和光哲，一处雕梁刻栋的湘菜馆，尽管漆成黑色，难掩满屋的油味。土是土了些，明明巴黎春天有很多本帮菜或港式茶餐厅，还有西餐店，甚至吃个必胜客也比此地活络吧——看来他是个只知道埋头工作的人。她决定放低姿态。
鸳鸯鱼头、酸汤肥牛、香锅牛蛙、串串虾、蕨根粉、手撕包菜等等。
文芳大叫过瘾好久没有吃湘菜了，婉忆挨着文芳，柏城早已在旁边立定亲自倒水上茶，只是茶还没放稳，婉忆就一个接一个的打起喷嚏，柏城仿佛做错事的小孩，涨红了脸搓着手：“啊？是不是不能吃辣？”不禁向光哲投去求助的目光。
文芳早已动起筷子，又看着满桌红红火火的菜肴，光哲笑笑：“不然来一两道凉菜，芝麻油麦菜、红酒雪梨。”
婉忆微笑着点头坐稳，拿起筷子，朝着柏城：“没关系的，我大概是鼻炎。好久没吃，一定开胃。”她有看看旁边吃性正浓的文芳，忽然想到嘉怡——嘉怡一定不会带她来这种地方，不过那个大表哥实在让人窝气，她于是也加入湘菜行列开启了打喷嚏模式。
饭局过半约莫9点钟，光哲接了个电话后起身要离席，文芳不解：“干嘛？还没吃完呢。”
他低声回：“我妈规定的，必须10点之前到家！我家的家规。”
文芳啃着虾，嘴角带着虾壳：“你妈那么厉害？容嬷嬷啊？”
“不说拉，等下路上堵车，到家晚了有家法伺候的。”光哲说完真就跌跌撞撞走了。
文芳不快地继续嚼着虾。婉忆遇上柏城的眼光，莞尔一笑，自此，杜柏城悬着的心才放下，继续招呼两位女士用餐。
再后来两周，继续练球，看看电影。
关于此事，婉忆决定跟阿奶和阿爸聊聊。Serious！
“阿奶，阿爸，朋友给我介绍了个朋友。”阿爸似乎有点吃惊，但很明显他是开心的，因为女儿愿意跟自己敞开心扉。
阿奶并不吃惊，她早先知晓的：“怎么样？”
“外地人，博士生，做设计的，看上去蛮土的，不过似乎很诚实。”
“哪里人？”阿爸摘下眼镜。
“福建。”婉忆喜欢上海人的小资，但对于他们的傲慢也着实气愤，她不会再选择上海人，她也不会选择安徽人，因为母亲是那里的，许是他们祖上遗留的怪现象，夫妇必定不是同一籍贯。她想过很多遍不嫁安徽人的原因——彼地出生成长，尤其是自己家道中落时很多人的嘴脸早已看不惯。所以她想也许风景独有别处好。
“怎么就觉得人家土了？”阿奶反倒笑起来。
“唉，除了第一次见面是小咖啡屋外，每次都是湘菜呀川菜呀，估计他连西餐的刀叉都不会用，还有一口地道的福建腔，除了专业知识外貌似其他知识都欠缺。”
“就为这个呀？你也在乡下长大，城乡差别还是有的，他既然选择在上海，以后自然能接触世面，我觉得这不是该担心的。”阿奶依旧朝着婉忆笑，这让她心里有些不快，一种秘密被看穿的不快。
“专业知识强，是好事啊！说明那孩子有上进心。”阿爸开口了。
“你们都没见面就帮腔说话啦？”婉忆佯装责怪的口气：“个子不高，才一米七几！”
“只要比你高点就可以啦，以后买鞋跟选短些的就好啦。呵呵——你晓得伐，你爷爷还没有我个头高，所以我自从嫁给你爷爷后再也没穿过高跟鞋！不过老早是家庭包办婚姻——”阿奶微笑着谈及往事，她笑得清淡仿佛谈及别人不是自己。
阿爸也笑着朝向阿奶：“那时候，我记得姆妈买鞋子很讲究的，比方讲春天穿鹅黄色米色、夏天白色、秋天棕色咖啡色、冬天穿黑色。”
他们又沉浸在过往的繁华里。婉忆像观赏艺术品一样敬虔而神秘地笑。
片刻，艺术品穿越人间，阿爸发话了：“福建人向来团结，但也有很强的大男子主义。下次把那孩子带来我们看看，如果机会成熟再跟他父母聊聊看。”
阿奶对儿子的反应似乎非常满意，两对老花镜相视而笑。
这是他们多年来第一次这样默契搭档，但没料到是在自己犹豫不决的婚姻大事上，所以她喜忧参半。
之后的半年，三个小姐妹彼此分享着喜悦或不快。
文芳说光哲家出乎她意料居然住着别墅，当然也出乎意料他寡居的妈妈和哥嫂以及他同一屋檐下。
嘉怡更加surprise，她受洗信主了，原因是她的新工作是印证祷告来的，并且她的付严君居然愿意为她受洗信主，从此同心合一的礼拜祷告。
婉忆也有惊喜准确说是惊讶吧——她和柏城居然都是头一次恋爱，尽管她大学四年拒绝过同一人的无数封情书，而柏城大学生活中投递给同一人的无数封情书也惨遭拒绝。她想这大约是缘分。于是更加相信柏城是可靠的家庭中心——因为他专一，至于其父母她只了解在沪上超大型建材商场从事木地板生意。BTW，在上海有套复式住宅，貌似一家人定居在上海，这将省去过年去哪里的拉锯战。
于是，五一长假，婉忆决定将柏城介绍给阿奶和阿爸，头天下午短信再三：“柏城，1.穿客气点；2.切勿抖腿；3.喝汤喝茶别太出响声。还有起码带点象征性礼品给我吧。”
“你想要什么？”柏城短信很快回了。
婉忆心里直喊呆头鹅，回句话：“我们认识这么久，你送过玫瑰花吗？”
阿奶知道未来的孙女婿会上门，头天晚上就小火焖了一锅腌笃鲜，又做了红烧肉，第二天阿爸亲自买打（上海话“洗”的意思）烧，有盐水虾、清蒸鲑鱼、腰果炒芹菜、面拖蟹，自然要摆上石库门老酒的。阿奶说是要上晒台看看栀子花，婉忆心里晓得才不是为一盆花，况且晒台如今是楼上人家用，估计她是要在晒台上高瞻远瞩。于是没有戳穿——这许是邱家的家风也未可知，不当面戳穿人情，给自己也给别人留面子。婉忆还是心有戚戚。
“咚咚咚——”门外的柏城西装革履，领带也歪了，他早已汗流满面。
婉忆吓一跳——他手上的确一大捧玫瑰花，但脚边还有五只纸箱或纸盒——两瓶贵州茅台、两条圣典七匹狼、一箱进口樱桃、一盒乌龙茶、两盒金华火腿。
“啊？你怎么过来的？”婉忆看柏城气喘吁吁，额头上居然冒出汗珠来，禁不住笑了。
“先让我进去吧。”柏城看看弄堂里来往盯着自己的人影不自在。
阿奶已站在婉忆身后，阿爸也从厨房出来，婉忆搀住她的手腕一一介绍，这自然也是邱家门风，礼貌接待远人，不叫人尴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