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怡和婉忆出病房的时候，婉忆告诉她自己怀孕了，刚才在文芳面前不想尴尬。嘉怡为文芳的事依旧哭着鼻子，但听到这边姐妹的好消息又不免笑起来。这大概只有人类才会有的丰富情感，哭着笑，为不同人，为同一话题。
她也有自己的惆怅苦衷——严君失业了！不错，到现在才知道他所在的银行就是光哲哥哥那家，因为这样的风波部分业务转移其他分行，于是编制外的严君首当其冲被列入裁员清单。为此，她一夜未合眼。不晓得该怎样面对严君和自己。换做过去的脾气，她会跟他大吵一场，然后拿张三李四王五蒸蒸日上的事业跟他比较，将对方逼到角落后自己再跑回娘家。可是，not available！
还有那个如影随形，似乎好事不沾边，坏事的时候时时提醒自己要顺服于丈夫的信仰——有时候她觉得好累，连发泄都需要权衡对错，她不想回家，于是去找阿奶——
阿奶正翻箱倒柜找衣服，床上地板上都是衣服。到了一定时候，你不得不承认岁月是公平的——无论教育程度、宗教信仰、过往的职业经验，该不该遗忘的总有些被遗忘，就像小河淌水似的冲刷，磨圆了多少石头棱角。
嘉怡默默帮忙收捡，一件一件询问是不是她想要的，结果当然是否定，因为此刻她已忘记自己要找什么了。生活便是这样圆润的滑稽着——触摸着你的痛处，一遍一遍，直到你坦然面对为止。
“阿奶！严君失业了！”
“啊？很难过是吧？”
“不难过我就不回来了。”
“他亲口跟你说的？”
“好！坦诚是最好的东西，我相信他能陪你活到99。”阿奶几乎是笑着说的。
“99岁那么远我不考虑，先看目前生活怎么规划。”
“那你怎么打算？”
“原本我们计划今年要小孩，而且打算我自己带，也就意味着他独自上班养活三个人。”
“他答应的？”
“嗯，小家伙能承担责任，好！好！。”
“现在连承担责任的能力都没了，好在哪里？我们也只能尴尬地推迟小孩计划。”
“嘉怡呀——圣经说妻子要顺服丈夫，不是只是说在嘴上，你要发自内心相信他有能力，并且站在身后支持他。”
“女主外男主内的生活我从来没想象过。”
“在于你自己的心哪，这就是到了你是否真的顺服丈夫，是否真的对先生有信心的时候，人是有灵的，你完全可以试一试，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千万不要给对方甩脸色！！！”
“那是你们民国时代留下的传统，阿奶！现在的社会不可能有这样的年轻人。”
“你要是做到，不就有了吗？”
有时候听阿奶讲话，倒不一定能解惑，但嘉怡觉得至少能消消气了。阿奶就像是她的减压阀，收放自如。
阿奶从冰箱拿出一带绿茵茵的东西，那是老人夏天剥的豆瓣，放在冰箱速冻包装好，即使过了季节吃起来一样新鲜翠绿。她打算做豆瓣汤，奶孙二人慢条斯理地走进厨房间。
“阿奶真会想办法，这个季节豆瓣还这样碧绿好看。”
“是啊，那是因为在夏天豆瓣大减价的时候我就看出它到冬天也能派上用场。先相信它，然后找办法，办法总比问题多！”
嘉怡自然晓得阿奶弦外之音，深呼吸一口气站在天井里，阳光像纱帐一样包裹着她。
阿奶搬出一只椅子，缓缓坐下：“婚姻跟恋爱是不同的。既然已经成家心思就放缓些，你们遇到和平时代又不是当年我们年轻时候的动乱年代。”
“阿奶讲个故事给你听，那是我好朋友的经历——她是资本家小姐，家里有几家店面，她和账房老先生的儿子年纪相仿，一同长大，后来渐渐有了感情，被父母看出强行送去寄宿教会念书，少年人则被送回郊区老家。两人隔着半个上海，但私下依旧偷偷写信。直到有一天父母通过媒人给小姐定了门亲事，是门当户对的一家少爷，这少爷人也不错，就是嗜赌如命。小姐想办法逃出家门，投奔少年人，那时正值抗战，说好一起去参军——”
“听上去像电视剧。后来呢？”
“电视剧也是有原型才写得出吧，后来也是没有缘分，小姐被家丁强行带回锁在家里等待成亲，少年人无可奈何只身抗战去了。”
“你那朋友后来幸福吗？”
“幸福，很幸福！”阿奶异常坚定：“你知道为什么吗？”
嘉怡摇头：“太可悲了，时代的悲剧。”
“人生的确像一场剧本，但是是悲是喜可以自己改写。我的朋友很了不起，她嫁给少爷后，目睹他的恶习，并没有哭闹诉苦，而是恒久地为他祷告，温柔的劝勉甚至引导他。你们年轻人大约会笑话我们的迂腐，可是人真的有灵，少爷后来也去抗战，不仅戒赌还晋了军衔。”
“小姐好命当上官太太了。”
“你不了解那段历史，他们后来因为这段历史被下放到乡下，那少爷被送去劳改二十年。”
“唉——真不公平。”
“公平自在人心，小姐带着婆婆去了乡下，上有老下有小，为婆婆养老送终，替丈夫教养儿孙。”
“后来团聚了吗？”
阿奶笑笑：“是的，团聚了，所以说他们还是幸福的。”
“真了不起，几十年几十年都怎么撑过来呢？”
“你不是基督徒吗？爱是恒久忍耐呀！”
“可是小姐爱的是少年人。”
“那又怎样？一切都是上天安排，婚姻不是只有男人担当，女人也是。为什么新娘穿白纱？因为白色是圣洁，不沾染一点过往的尘埃，晓得吗？”
看到阿奶起身去做饭，嘉怡赶紧去一道帮忙，二人再没言语。
嘉怡刚跨进门，就闻到厨房传来一阵香味，严君第一天歇业在家就承包了晚餐——玉米排骨汤、土豆炖牛腩、芹菜鱿鱼丝、凉拌黄瓜。换做平常，她会很温柔细语地夸夸，可现在，她最多能保证不生气，心底一丝丝都快乐不起来。看来人的确是自私的，牧师证婚的时候说着多么圣洁美好的誓言——无论安乐困苦、富足贫穷、健康疾病，都将爱着对方厮守终身，“死守终身”也许不难，难的是爱着对方……嘉怡佯装进房间换衣服，其实她在换心情，这会儿，她已经没有生气，只是心底觉得自己太世俗了，深呼吸，双手合掌来了个一句话祷告：“神啊，求你赐予我爱的力量吧！”
二人坐在并不宽敞的饭厅里，这个70平的房子被隔成两室一厅，且双房朝南，房间特地大点，所以客厅兼饭厅就显得有点局促。不过两个人就算暂时加个小宝宝也没有问题的。严君盛好饭，摆好筷子，嘉怡也走出来了，两只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忽然眼睛湿润：“对不起，亲爱的。早上我态度不好！”
严君被这突如其来的表白搞愣住了，下意识抱抱妻子：“没事没事，谢谢你给我时间，也给我们彼此时间，相信我吧。”他高大的身躯必须微微弓着背才能平视对方眼睛，那眼神是你相信我吗？这样的疑问。嘉怡挂着眼泪点头。
吃完这顿自我感动十分满足的晚餐后，他们又开始了调整计划状态——
1.不告诉双方父母，以免他们操心且有不必要的负面情绪；
2.严君利用这段时间考证并投简历找新工作，嘉怡不可以用居高临下的态度和言辞；
3.嘉怡继续努力工作，劳累了不可以抱怨，财政经济依旧合并使用，甚至严君歇业期间严君父母的房贷嘉怡帮忙支付（因为第1条，而非是嘉怡应有的责任）；
4.购车计划暂停，直到严君新工作落实稳定；
5.造人计划暂停，直到严君新工作落实稳定；
于是，每天的行程是上午6点严君骑摩托车送嘉怡到地铁站（因为三站路的距离没有到地铁站的直达公交），然后去菜市场，接着家务活洗衣做饭拖地板，傍晚6点之前做好饭菜，然后骑车去地铁站接嘉怡，有时候嘉怡会晚回，严君不知道她承接了领导更多的加班活儿，只是为了多赚些钞票；也有时她累了中途在某个车站哭泣，也许严君知道吧？总之他们在彼此的协议里相敬如宾的生活着，当然隔段时间也会试探下对方的进展，如此居然持续近半年。
要知道对一个只有银行从业资格证的人来说，严君想要跨步考CIIA（Certified International Investment Analyst，注册国际投资分析师），不说难如登天，至少让他在半下午没人的阳台抽过不少根香烟，可是想到他们结婚时嘉怡每月9K，自己只有4K，想到嘉怡现在承受着独自挑梁又不能抱怨的辛苦，心底不免生出许多自责，隔三差五他就要问问自己也问问嘉怡你觉得我能考过吗？考过了能跨入向往的行业吗？嘉怡有时欢乐地拍拍他肩膀Yes， I believe，有时候默然无语地走去倒杯开水递给他，生活在盼望和彷徨中度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