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父张员外，是个很沉默的人。
但他和蔼可亲，乐善好施，是个有名的大善人。
灾荒之年，他比谁都觉察到预兆，然后安排管家，说，是时候备粮食了。
于是我们家的所有生意都会被停掉，一律去进粮食。
到了大荒的时候，满街全是卖儿买女的难民。
于是他最大的乐趣就提溜着钱，去街边四处看看，有见到插着草标的孩子，反复的细看。
旁边的父母，忙说，大爷买了去吧。
他也只看不吱声。
那边的难民受不了这个，忙道：大爷，两担小米。别看孩子小，吃的也少，而且活计抗的住，怎么着也会把你这但小米给苦回来。
家父不搭理，继续往前走。
后面难民忙着落价。喊：1担半，不，一担，不！大，大爷你给个吃的就成。
家父张员外这才立住脚步，道：我是可怜孩子。
怀里掏出几个钱，和一张文书。
你写个字上面。再剌个手印。
对啰，擦擦手，也甭谢了。
齐活。
毕竟一条性命，在大荒之年得以家父之慈悲而存活。
大家都该感到欣慰。
于是家父，清河县人人皆道张大善人。有县太爷柳大人亲笔书的中堂题匾——乐善好施就此一家。
这个匾，说来，还真花了两钱。
这天柳大人的同谊，也就是和柳大人那年一起高中，但却始终没有寻上好差事的朋友来这里打秋风。
恰好柳大人也是新近上任。各路打秋风的英雄好汉也来的频繁了些。
柳大人心上自然是不大愿意的。嘴上不说，不代表眉头不皱。大人眉头这么一皱，禀报的人没有数，一旁的秦师爷看在眼里，马上就有数。
这个柳安那，你没有见大人要出门嘛，一点眼头见识也没有，还不回了去啊。
怎么回啊？柳安是跟着柳大人一起来的，也是远方兄弟家的小子，才做新门房，哪里懂得这些。
你就说，大人不在，要些日子才回来。对不住各位，改日等大人回来了，才邀请各位。
柳安是个老实孩子，他道，这么说合适吗？
秦师爷道：怎么不合适了。
柳安不支声。心想，方才不说，我已经告诉这群人大人是在的，再去说不在，鬼信啊，再说这群人虽然是来打秋风的，但是底气足，嗓门大。门口就囔囔个没完。
柳大人半天不吭声，这会儿也说，罢了，还是请他们进来吧。秦先生你先安排一下。用度嘛……
秦师爷立马就将这节话给打断，师爷是干什么的，师爷就是给出了主意啊。他说，这事情啊，让张员外来啊。
柳大人熟读圣贤书，也是方做上个官。面子还不大拉了下来，他问这合适吗？
秦师爷当然说：合适！
柳大人矫情，道：这不合适吧。
秦师爷道：什么不合适，老张可是巴不得啊。
柳大人摆摆手，摇摇头，踱步要出大堂。哪知道刚走到门口，便看见他那几位穷神恶鬼似得穷措大朋友已经被柳安领到堂前，正围着一棵梧桐树做斯文样头头是道时候。
柳大人一见人数头一下子就大了。
头一大，脸就显得不是特别重要。
“尽量不要太破费！”柳大人回过头跟秦师爷恳切的交代说：“难得张员外古道热肠，我也不好泼了他的心意不是。”
秦师爷说，这个他有数的。做个揖告退，道，我去去就来。
柳大人接待各位穷朋友的时候，秦师爷也就直奔我家来了。
他跟家父不见外，见外便和家父要了50两银子，道，老张我给你贺喜了，不说多少，你先取50两来用用。
家父一听，下意识的先把抓紧住袖子里的荷包，当时汗就从背上流下来了。但是故做镇定。
也不说给银子，就问，何喜之有？
秦师爷道，看把你难为的，不至于啊。我跟你说，县上款待重要的宾客，邀请本地的乡绅作陪。
家父道：我就不去添热闹了吧。
不去也成的，你拿银子吧。秦师爷条几上随便抓个茶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喝了两口。你看我也是热心啊，一天忙乎这事情到现在水也没有喝一个。
家父打算转移话题，忙喊，来人给秦老爷沏茶啊。
你还真别忙乎。秦师爷挥挥手。老张啊，不是我要你这钱。我们一场兄弟做的这么久了，没有好事我能想着你吗？
家父木然不动。
秦师爷凑到家父的耳边道：这可是我给张老爷争取的机会。其他老袁老李他们求着想有个巴结新老爷的机会而不得啊。
这50两银子啊，也不是兄弟我要，可是给县太爷贵宾备几个特产的用度。张老爷不该介意吧。
你要知道，老袁眼红你的那个生意，不是一天两天的吧……
家父不等师爷说完，手也松了下来，跟泄气了一般，忙道：不介意，秦大哥不说，兄弟也是有数的。这样吧，宴席由我来安排如何。
秦师爷道；新老爷廉洁，不忍心乡绅破费。但也难得您张老爷的这片孝心啊。也罢，我就替大老爷做个主。便让你来做个东吧。
这晚便是柳大人宴客，家父做东。用的是上好的酒。请松鹤楼的厨子备料专门到县衙里做的席。
柳老爷也给面子，老远见到家父，便道：劳驾张世兄亲自来了。说着，往前走好几步等着挽家父的手。
此情此景，家父当然很受用。这个钱，家父心里也是迅速盘算了一下，快值了。
几个来客，千里迢迢风餐露宿，总算有个下脚处。菜没有上来的时候，还念叨几句文绉绉的诗句。
菜一上来，顿时鸦雀无声。就专心致志的对付眼下的食物。
期间柳老爷倡议，道：值此良辰美景。名流雅士济济一堂，不如来个诗酒唱和如何！
说完，下面一片咀嚼声，任是没有人响应。
倒是家父张员外接了上来，道：甚好甚好。风闻柳大人当年诗词歌赋都是一绝，本朝苏大学士也夸过的。
还是无人响应。一片唆汤咬骨的咀嚼声响。
于是秦师爷关键时刻救场，他道：张老爷行善乡里，无怨无悔。又素来久仰大人，一心想求大人的墨宝。大人可否满足张老爷这个愿望。
柳老爷本来肚子里酝酿了一个诗题。不得响应，还是有点郁闷，这刻被解围，当然说愿意。于是唤门外伺候的柳安备纸墨，柳安在门外吃厨房里顺手拿的鸡屁股，一听忙把鸡屁股塞到嘴里，在身上擦擦手，去备纸墨不提。
一切弄好，请柳老爷写字。
柳老爷也刚吃了一个鸡块下去。拿起笔忽然发现肚子除了这个鸡以外，一时间还想不出来写什么。
于是信手先写了：闻鸡起舞。四个字。
写完了自己也觉得不妥。
道：先润个笔，起开再写。孟尝再生。
写完端详了一下，师爷在旁边低声说：您这也太抬举张员外了！
柳老爷这才觉得，是有些夸张。
扭头问秦师爷：写什么？
秦师爷轻声到：乐善好施就行了吧。
柳老爷于是认真的写了下去。
也是方才酒喝猛了一点，脑子里确实有点短板。听师爷的话也不过脑子，直接就写，这次写了一个“乐善好施就——”
写到“就”的时，发现写多了字，不知如何处置。
也算秦师爷急智，忙道：就此一家啊。
柳老爷也算明白了，按此写下。
又吩咐秦师爷：明天裱起来，给我送到张员外家去，也算县里对张家的表彰！
师爷道是。
家父心中暗喜，这钱是花值当了，嘴上说，不敢当。
这样，次日，秦老爷亲自带人披红挂彩将题匾送了过来。
家父将它挂在中堂上。
也算成了官方认证的善人。
日后有人不情愿将家中的孩儿送了过来。
谈价钱的家中管事，就指着题匾道：你看值此一家别无分店！你这卖孩子，能挑到我们家，就是天大的幸运了。这是钱能弄的事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