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南北向的砂石路，两边都是苗圃，栽着松柏、紫薇、冬青和广玉兰。这两年城市搞绿化，花木需求量大，很多人家干脆放弃了小麦跟杂交稻，专种树。水泥路才修好，防滑杠是深刻的四线三格，脚感略涩。嫩阴天，景色素，成了铅笔淡彩。电线跨在头顶，上头蹲着个野鸽子，小灰爪紧紧收在身下，看得见腹部雪白的羽毛。远远来了个骑车的，身形臃肿，走近了才看出是带了人。一辆大红捷安特，车身伏着黑黄老虎纹，碍于某种矜持，在后头懒洋洋地跟着，龙头扭着不情愿的小麻花。跟了一段，终于按耐不住，一气蹿出多远，转眼没影儿了。
余磊刚要追，大娘在后座发话了：她认不得路，到了拐弯口自然会停。话音未落，一辆东风重卡轰轰驶过，尘土漫天。余磊被砂石迷了眼，盲骑了一小段，不敢造次，只好两腿一支，一个急刹。大娘只觉一震，跳下车来。余磊回头望望，眼皮通红。大娘要骂，又忍了，挥一挥手：我腿坐麻了！你先走。余磊不肯，一手操车把，一手揉眼，半边肩垮着，脚尖拨弄踏板，咕噜噜转。他脾气随他爸，装哑巴了，就说明在哄人了。大娘又笑又气，横他一眼：还不赶紧去看看人家！在我跟前表什么忠心？说着，小跑几步，在他车后座上猛推一把。吃这一下，自行车蹚出去老远。余磊放心了，压低上身，两腿一阵狗刨，衣襟翻飞。骑不多远，果然在路口柳树下觅得一位刘胡兰。短发汗湿了，满头小刺。叼一支棒冰，绿的。手腕上挂一袋油桃，红的，只剩两个了。看见他，雪白膀子一抡，油桃奔着正脸，嗖嗖掷过来。余磊腾空接了，衬衫扬起，露出紧实的肚皮。为着他的好身手，李亭鼻孔一哼，碰了两下掌。两个年轻人一言不发，一起鼓着腮帮子，专心咀嚼，看过往车辆。大娘急赶慢赶，终于望见了这一对。小伙子白衫蓝裤，活脱脱年轻时的老余。旁边的姑娘却不像年轻时的自己，十分陌生。乍看国字脸，细看长方脸。两肩宽，骨架大，像是随时准备拉开架势，唱一句“这女子们哪一点儿不如儿男”。忽然，李亭发现了大娘，赶紧拿肘弯一击余磊，用力招手。大娘只当没看见，用心盯着路边一只雪白的小羊。走过了，还拧着脖子三回头，恋恋不舍。小羊也通人性，咩咩地叫了两声。两人急了，拼命打手势，杀羊的心都有了。最后干脆放弃了树荫凉，腾腾奔过来，三人终于汇合。我吃不了了！你吃！李亭把棒冰递给余磊，余磊觑着大娘，不接。突然，肋下一痛，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大红捷安特已载着凶手，绝尘而去。余磊瞅瞅手中的半截棒冰，大着胆子，在她咬过的地方咬一口。等他再回头，大娘早已别过脸。
华中家门口搭了条长棚，西头办酒席，东头摆了七八张圆桌。一台扬场用的铁风扇，像头怒狮，在金属笼子里大发脾气。几个女人贪凉快，凑在跟前，头发都叫风抻平了，抖抖索索，扬在半空。乍看，每人脑后都窜着一股或粗或细的黑烟。大娘在华中他妈身边坐下，指指风扇：很会发明创造嘛！怪不得小孩能考上大学！华中他妈拍腿大笑：扬场扇不比狗屁电风扇凉快？一个小孩被人捉起，横着送到大娘眼前，吱哇乱叫：快朝你大姑要喜糖！大娘吓笑了，两腿一架，做成一具好鞍，接住了这个小骑手。华老伯打怀里摸出一根红南京，朝大娘鼻下轻轻一扫：今天可不吃烟袋喽！大娘一伸手，把烟没收：坦白从宽啊！偷一根，判五年！华老伯一脸的得意劲垮了，撅起嘴，拽过烟：哪个偷啦？华中他妈敬我的！他手抖如筛糠，点了几次点不着，眼看火柴梗就烧到手了。大娘夺了洋火，哧一声帮他点上。华老伯衔着烟，先美一口，才慢吞吞地翻个小白眼：你多年轻噢，我哪敢跟你比？等你到我这个岁数，别说擦根洋火，只怕连针都拿不动！大娘噗嗤一声，忙避过脸，朝小永德挤挤眼。又正儿八经地绷住笑，回他一句：帮你点个烟，屁话倒不少！良心被狗吃啦？不一阵，头顶几根灯管哔哔啵啵地亮了。有人拿了全无敌过来，贴着地面打一通。华中爸妈跟几个帮手四处喊：入席了！入席了！大娘跟华老伯坐一桌，余磊带李亭坐一桌，小永德被他妈妈抱走了。一落座，小冷碟一鼓作气地上：盐水花生，白糖西红柿，切咸鸭蛋，凉拌猪耳朵，蒜泥海带丝，葱丝酱牛肉，白煮虾，醋泡木耳，糖渍蜜枣。吃到一半，华老伯突然伤心了：唉——老余酒量多好！你俩结婚时，我们弟兄几个硬是被他放倒了！这一转眼，磊子都快结婚了。大娘杏眼圆睁，啪地把筷头在桌上并齐了：老余是哪个？我认不得！我来喝喜酒，只认得吃！说着，舀了满满一勺鸡汤，送到嘴边，吸溜得吱吱响。
吃过饭，坐一时，天就黑清清了。主人留客，大娘挣了好一会，才得以坐上自行车后座。暮色深重，自行车链条咯咯，像是在嚼着什么。月亮！李亭突然惊喜地叫了一声。可不是，天上粘着个灰月亮，水里漂着个暗月亮，两下里并排朝前奔。碎云在头顶跑动，夜风蓬蓬，带着微凉的湿度，几乎能感受到空气中一粒粒极细的雾粉。蛙声远，虫鸣近，植物的辛香一路尾随。隐隐地，远远地，一丝歌声传来，或者是笑声——其余，全是夜。云层厚了，米色眼睑含着一枚金色瞳仁。月光越来越淡，这只独眼终于疲倦地合上了。
不知何时，家门口晾衣服的竹竿不见了，换作一具崭新的不锈钢伸缩衣架。左右两根钢管，缀满密密的小铁环。晾衣服时把衣勾穿进小铁环，再大的风也吹不落。左边孤零零地晾着一件蓝底白点圆领衫，滴着水。右边一字排开：草绿牛津棉男式尖领衬衫、蛋青宽皮筋莱卡棉三角裤、姜黄无扣雪纺风衣、桃红细吊带、米灰磨白仿牛仔打底裤，茄紫五排扣塑型文胸，还有配套的蕾丝内裤。被洗衣机甩过，已经半干。大门上一对大红双喜，败了色，一个角脱落了，覆了下来。刚吃过晌饭，一只花猫踩了凳子，前爪趴着桌沿，小鼻子是个粉红三角形，一路嗅着，尾巴尖勾成个小问号。天井里笑声不断，小夫妻在绞床单。一个使坏，弄了另一个一身水。一个抬腿就踢，被另一个抱了脚，拨下高跟鞋，搔了两下脚心，笑得气都喘不过来，高声叫：妈！妈！救命啊！大娘虎了脸呵斥：像个什么样子！余磊立马垂手站好，不时瞅李亭一眼。李亭软着腰，扶了余磊的手臂，跌跌撞撞地穿鞋，笑声就像金鱼吐泡泡，咕噜咕噜往上翻。大娘刚转脸，就听身后吧嗒一声，是女的小嫩手掴在男的背上：今晚罚你睡沙发！男的嘿嘿干笑两声：你舍得？吧嗒！又一掌：你手老实点！男的突然想起来什么，慌忙笑着，捂住女的的嘴。两人偷偷朝堂屋一探头，大娘绣了一半的十字绣放在桌上，绣的是破岩里探出一竿翠竹，衬着洁白底色，清贞挺拔。活计还在，人却不见了。两人一对眼，长吐一口气，各自卸下心头大石五百石。
早上起身，大娘用冷水抄了脸。她深喝一口冰凉鲜洁的晨雾，长长漱出一口浊气，脑子轻快了许多，敲起来简直要咯崩作响。心头多日聚攒的霉潮似乎都已散尽，心中有种旷远的安宁。堂屋没了动静，想必是两人呼哧呼哧喝完稀饭，要去上班了。李亭衔了半块咸菜饼在嘴，灵活地翻身上车，拳头大的黑色漆皮小包在肩膀上直打晃。余磊呢，一直是个忠心耿耿的小龙套，紧跟她屁后。骑慢点！大娘冲出门，对着空无一人的水泥路大喊。老余出事后，余磊放学来家稍微迟一迟，她就朝前迎。有时候迎到了，有时候迎叉路了，有时候干脆直接迎到学校去，这个习惯一直到余磊上技校才结束。这些年来，大娘正常多了。她慢腾腾地收拾着，出了门。早晨的空气有点冷，掺着花香，滑溜溜，打鬓边抹过，像块香胰子。才下过雨，草尖上还挑着水珠，泥土显得黝黑肥沃，很有肉感。一切东西的色调都加深，红的通红，黄的鲜黄，绿的蓄绿。目光所及，鲜丽刺目。前面有个小大姐，腰肢纤细，面皮雪白。一身烟灰职业装，比人皮还服帖，一步裙下，小腿饱满。这人实在面熟，大娘忍不住回头好几次。是不是徐阿姨？小大姐停下来，朝大娘抿嘴笑。是那个出纳员！跟磊子相过亲的！大娘一个激灵：是你啊小李！结婚了没？话一出口，后悔不迭。幸好小李伶俐，撒了一句大大方方的娇：阿姨你猜！大娘喜不自胜，赶紧开脱：不管结没结，人还是这么俊，比新娘子还俊！二人相见恨晚，聊过整整一条幸福中路，两边的梧桐不时落下清凉的水滴，倏地跳进衣领，让人甜甜地一惊。到了单位，大娘还在想：如果当初是这个人，又会怎样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