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息不匀，爬楼就容易喘。快到四楼了，大娘放慢脚步，调整呼吸。一个女人伏在栏杆上呜呜哭，一头卷发煮开了，咕嘟嘟，漫过脸。大娘一眼认出她男人，瘦成一条腊肉，杵在楼梯口抽烟。唇色深，眼窝凹，一张脸静得可怕。锁骨铮铮，隔着衬衫都能看见心跳。遇上此等盛事，走道上都是人，场面堪比晒大葱。大娘最恨这个了，一旦有人看，事情总是走最激烈路线。她杀气腾腾朝里走，撞了两个人（也许是三个）的肩：闺女，有事跟我说，我给你做主。女人本来在抽噎，终于逮准机会可以嚎：他打我！才结婚三个月！他打我啊！男人一听，又着了，把烟一扔，就要冲锋陷阵。几只泥色的胳膊早将他擒住，他越挣扎，八爪鱼钳越紧。好半天，就像卡在七缠八绕的老树根里，动弹不得。大娘转过身，只亮给众人一张后背。她清清嗓子，微微侧过脸：大家回去吧，这里有我就行了。小两口都死要脸，外人面前，话不好说开。人陆陆续续散了，两三个不甘心的职业观众还在门口探头探脑。大娘把女人揽到屋里，按进沙发，深深看她男人一眼，把防盗门威严地一砰。
因为某种奇异的心理，大娘足足劝了个把钟头。比以往笃定十倍，还过分亲昵地握了女人的手。今天多云，到五点多太阳就没影儿了，一天稀蛋清样的云，天也蓝得浅。水泥地灰白，细微的扫帚痕里，俭省地落了两片青黄相间的小叶。几乎是磨蹭着，大娘到家了。余磊还没回来，也好。她刷了电饭煲，淘米，量了三碗水，把锅盖支棱着，烧米汤。一把虾米泡在温水里，胖鼓鼓的青椒斜着削，削一下，瘦一截。转一转，再削。青椒太辣，用水过了几遍，浮在水面的种子统统倒掉。油差不多了，手一扬，哧拉一声，红通通的小虾米像是活了，满锅窜逃，炸出油泡泡。拿锅铲翻几翻，下青椒。锅里绿肥红瘦，搅动着，跳跃着。洒一小撮白盐，抄几下，就能盛了。听见自行车声，大娘高声叫：磊子吗？是磊子吧？自行车咣啷咣啷，颠簸着过去了。大娘拿个蓝边高底青花瓷碟盛了菜，就去家后摘丝瓜。丝瓜结太多，高处的够不到摘，都老了，只能留种。回到锅屋，当门地坐了一个黑乎乎的人。倒头运！一架机器坏几次！余磊脱下他满是机油的工作服。饿不饿？大娘把丝瓜斩头去尾：我就手炒个丝瓜，马上就吃。余磊接过丝瓜，拿了菜刀在凳子上坐下。大娘一拍大腿：糟了！米汤潽了！忙不迭奔到堂屋。余磊偷偷一笑，嗤——嗤——刮着丝瓜皮。
吃过饭，余磊开了电视看新闻联播。大娘在电视和余磊之间来回了好几趟，收拾碗筷，抹桌子，烧开水。屋里的灯光一寸一寸鲜起来，外面的天色一寸一寸老下去。场地上吃过晚饭的小孩子在做游戏，脆脆地唱儿歌：
对不起
起不对
屎壳郎
排成队
到你家
开大会
余磊正拿遥控器胡乱换台，突然哈哈笑起来：妈！妈你听他们唱的。大娘笑着斜他一眼：你小时候也唱这些，嘴呱呱的呢！小孩子们又唱了：
半夜三更
拉亮电灯
来到茅房
轰隆一声
为了拉屎
光荣牺牲
余磊一个鲤鱼打挺，窜到门口，压低嗓子：哪家小孩瞎喊的？我把你头揪的！月亮还没出，只依稀辨认出一大簇涌动的黑影。吃这一喝，黑影自动拆碎为小碎片，四下溃逃。余磊得意地一笑，像个得胜将军，迈方步踱进门来。大娘骂：死相！你还小啊？不把人家吓跑不甘心是吧？余磊挠挠头，啪地打了火机点蚊香。大娘伸个懒腰，目视前方，双腿绷直：什么时候把那个小大姐带给我看看呢？老是黑户口也不是个事！余磊置若罔闻，举了蚊香吹气，好教那火头红得彻底些。牵着大娘的目光，他走来走去，镇定自若。先磕掉蚊香盘里的灰，再把蚊香摆放停当，推到脚踢不着的地方。半天，他才像突然想起来似的，幽幽接一句：妈，你听谁说的？大娘双手反扣，十指交握，给后脑勺做了个舒服的小吊床：我刚随口诌的，这么说还真有这个人？余磊嘁了一声，红了脸：打记事到现在，我还没见过你诌！大娘歪了头，似笑非笑：所以呢？余磊拿个方凳，细细擦了灰，摆正，坐到大娘脚边来：妈，你记不记得那回上我家来那个？扎马尾辫的？大娘立马收起哈欠，后背坐直：记得记得，怎么了？余磊不看大娘：就是她。后来我又去找她了。大娘直直盯着儿子，意思是她还想听详情，赶快分解。余磊叹口气：她也相了好几次亲，都不满意。他喉头有个艰难的吞咽动作，想了一阵，又说：我自己也忘不了她。大娘心里接一句：所以每次相亲都吹。余磊慢慢抬眼，像有千斤重。视线才到大娘肩膀，他又把眼皮一塌：妈，真不是有心要瞒你——龚小珍长得最像她。至此，大娘心里的谜团全部解开：怪不得对龚小珍那么好！大娘赶紧问姑娘家在哪里，姊妹几个，余磊一一答了。大娘说这样最好，你自己看好的，去了又追回来，不怕你对人家不好。有机会带来家给你妈看看，啊？
天上稀拉拉几粒星，虫声嚯嚯，摇着串串小铜铃。月亮出来了。夜空大而阔，衬得月亮有点凸，像只发亮的水疱，饱饱要溢出。晚风拨云见月——是二十三的下弦月，看得见上头隐隐的老皱纹。大娘睡不着，咯吱咯吱拿手抠着枕席的纹路。这个孩子长相性格像老余，这个痴字倒有点像自己呢。不错，她想过改嫁，但看来看去，没有一个比得上老余。大娘是这样的人，一旦那样东西是她的，她越看越好，百看不厌。余磊相那么多次亲都草草了事，就是因为心里有那姑娘淡淡的一条影子，衬得其他人都灰蒙蒙了，有缘分噢。大娘扯了条床单裹上，床单刚洗过，有点僵挺，愈发觉出一条爽洁的身体。这过分的光滑教人舒适，且不安。不一会，大娘做梦了。她梦见了老余，还梦见了长头发的姑娘。
那个长头发的叫李亭，家里姊妹三个，她是老小。当时她妈生她，挺个大肚子在她舅家躲计划生育。老人家都说顶小这个十有八九是男孩，男酸女辣，她妈欢喜吃酸，反应也不大，肚子正面看圆，侧面看有点尖，左看右看越看越像，一家人喜得团团转。李亭她奶因为前面那两个丫头对她妈一向冷脸，这会也炖了排骨汤，大声喝令儿子，趁热给媳妇送去。这短暂的好只维持到李亭落地，听说又是个女孩，当即头也不回，一人去家了。月地里一块尿布也没洗，孙女一下也没抱，弄得李亭她妈透心凉。其实也不能全怪婆婆，李亭她妈自己也失望得很，私下里跟她爸商议，把小三子送人，好给下头生儿子留个空。医院旁边经常有人家扔的小女孩，都是生了丫头不要了的。下了几次狠心，终于，某天一大早，二人黑清清就起身。喂过两遍，把过屎尿，确认她妈没有任何异样，她爸就用小包被把闺女裹裹，放进一只竹篮，回头望望她妈，再盖上一块布。拎走之前，又回头望望，她妈发狠了，小声骂：你再磨蹭，天就大亮了！赶到医院门口，她爸瞅着四下无人，把竹篮贴墙根一放。他走得快一阵，慢一阵。倒着走几步，又开始小跑。这紧要关头，小娃娃竟然没哭一声来留他。挺硬气嘛！他回头望望，远远看见有人围住了那只竹篮，狠狠心去赶集。买了一斤鸡蛋，一块豆腐，一把老烟叶，一斤红糖，还打了一桶油。一手交钱，一手接货，不跟人打招呼，也不去看别人家小孩的脸。下了集，偷偷绕到医院门口，怕熟人撞见，面朝墙，把烟嘴咬得稀巴烂。得空朝那墙根一瞄，竹篮不见了。他松一口气，又觉得心口堵，赶忙扶棵树，拿袖头揩眼睛。刚要走，突然踢到脚下一个东西，一看，他家小闺女在竹篮里好好地窝着，小包被没有刚才整齐，看来被人家翻过了——到晌日头转到墙根，好心人把竹篮拎到大树下荫凉里。小家伙睡得可香呢，小鼻翅一掀一掀。再摸摸，尿布一点都没湿，给小身子焐得暖暖。被惊动了，还学着他的样子，把小嘴一撇。他胸口一撞，一把抱起闺女，踢翻竹篮：小三子，咱走家！到家门口，掂量半天，还是进去了。女人蜷在床上，脸朝里，正睡呢。他轻轻在她耳根说：我把小三子带来家了。女人电击一样翻起来，他这才看到，女人两眼肿得像桃。他把闺女奉上，女人愣一下，狠命夺了，一把嵌到怀里。衣襟上的纽扣刮得小娃娃脸生疼，闺女一哭，她妈跟着开始嚎。她爸深深吃口烟：哪个生哪个养！小三子随哪也不给！就这样，我留下了。后来计划生育抓得紧，我们李家香火就此断了，李亭擦了把眼泪。像是为了安抚她的后怕，余磊半天没吭声。等沉默足够长了，足以另起一行了，他才缓缓说：我爸出事那天，我跟华小三得家后钓鱼。他顿了顿，努力让自己不走音：后来。我到家门口。我要进去看我爸。他似乎在努力聚拢着什么，声音变作拳头，握紧了：五舅不给我看。我偏要看。他抬头看她一眼，又一寸一寸低下头：后来我妈过来。一个大耳刮子。把我撂倒在地。李亭等了一会，不放心，嗖地站起，去扳他的下巴。只见软塌塌的笑，静静爬了一脸。过了好久，风走树梢，抡绳子似的，呜呜叫。窗台上的报纸，叫风一掀，又一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