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到今年，加上兼职，我已经有8年的教龄了。可是每一次迎接新的班，走到教室门口，整个人仿佛是被某只大手一股劲儿推进教室。
走到讲台上，我内心两个小人都要又一次殊死搏斗。一个躲在角落里，缩成一团，睁大着惶恐的眼睛四处张望，又试图紧紧闭上，下面无数双眼睛盯着她，仿佛被太阳光聚焦下的一粒小蚂蚁；
而另一个穿着长衫子，左手拿课本右手拿粉笔，眼镜框中射出犀利的光芒，脸上露出慈祥的微笑，语气轻柔而安详，整个人自信秒杀一切、气场掌控局面，流露出当然就是——老师的感觉。
而缓解这样的紧张感，为第二个人的胜利赢得时间的法宝就是在第一节课上的自我介绍。流利的英语啪啦啪啦地仿佛利剑一样一刀刀划在第一个小人身上，介绍完毕，格斗也完毕。第一个小人满地找牙，最后仓皇逃走。
八年来，我内心中的第二个小人从没失手过。
不过，这世界上哪有永远都不会失手的常胜将军？
2011年9月，又迎来了新的一届大一学生。
我依旧内心忐忑，但是抬头挺胸收腹走进教室，又开始准备我的自我介绍。可是目光一扫，突然看到角落里坐着一个和我老公长得非常像的男生，相似度98%！！
那时，我的老公还在离我地图上测距有1500多公里的地方工作生活，我们一年才见两次面。
然后，我的自我介绍就开始不顺溜了。我一边介绍，一边防止自己望向那个男生的那边。不过目光总是望向那边。内心里千般情绪在翻滚，恨不得冲上前去紧紧抱住他，我甚至感觉都快要哭了。（额，希望看官不要觉得这段太狗血，老师也是平凡的七情六欲之人！）
这一次，内心的第一个小人完胜了。
自我介绍完之后，我的紧张感愈发厉害，声音开始发抖，额头上直冒汗。双腿也不听使唤，越抖越厉害。我只好把他们藏在课桌下，一堂课整个人都紧紧站在讲台，贴着课桌。
下课之后我快速跑出教室，像个逃兵一样，有学生追上来（怎么跑得比我快？），笑着问我，老师，您是新来的吗？您是第一次上课吗？
我说，没有，今天没吃早饭，身体有点不舒服。
他说，老师，您要注意身体。
2
第二次上课，我又走到了这个班级。放眼望去，一大堆头里面，没有辨识出那位像我老公的男生。我松了一口气。逃课？第二次课就逃课吗？待会下课点个名，扣了他平时成绩。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这次课讲得忘乎所以，正常发挥。中途有一个课堂讨论，检查学生们是否理解了刚才的内容。
师范教育告诉我，这个时候，教师应该深入到学生中间，走走看看。一来能让学生有所警惕，专注老师所布置的任务。二来能在学生需要时提供必要的援助。
我边走边看边听。同学们讨论得热火朝天，达到了本堂课的预期。突然，前方13点钟方向，有个男生在睡大觉。我走了过去，他的同桌把他一把打醒了。他见到我走过来，慌忙抓起书，假装读得很认真的样子。我说，你下课后留下来一下。他紧张地点了点头。
下课后，上次的那位学生走到讲台前面，对我说，老师，你今天就好得多了，没那么紧张了！（囧……）
那个男生走到讲台，头埋得很深。
我问他为什么在睡觉，是不是我上的课很无趣。
他说，我一上课就睡着了，没听到您讲的课，不知道有趣不有趣。
我问他怎么那么困。
他说昨晚出去通宵游戏了。他言谈之中带着对大学的向往——对大学自由生活肆意享受青春的向往。
于是我开启了我的大话西游唐僧念经模式，我说，通宵游戏这种事，有过一次体验过一次就够了。真正的青春是要找到你内心在做某件事情的时候的狂喜和激情，在知识当中去推开门，感受智慧之光洒在身上的温暖的感觉。以后我会特别留意你的。不能旷课，不能上课睡觉……
他唯唯诺诺，点着头。
我也彻底释然了。他只是个人生经历如一张白纸的孩子。眼睛里流露出来的东西和我老公完完全全不同。
悬在头上的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就这样被我安全平稳地取下来了。
3
学生时代看过一部电影《水果硬糖》，感到非常震撼。
一位14岁的少女主动约见一位30岁的恋童癖男人，喝酒，然后让他带她回家。当男人快要得逞时，女孩突然异常清醒，将男人绑了起来，拿出刀子，要割了他的生殖器。男人做了殊死反抗，最后说：根本就不应该怪我，是那些小女孩自己要投怀送抱。
整个电影前半部分我都站在这个男人这边，觉得这个女孩小小年纪真是很邪恶，坏事做得也老练。突然，少女恶狠狠回骂男人：少女是给你投怀送抱，但是你该告诉她，不行！而不是去顺从她。她要喝酒，以至酒后胡为，你应该把酒杯给她拿走，告诉她，不应该喝酒。
看到这里，我脊柱阵阵发凉。脑海里有种东西轰然决堤，翻滚的洪水淹没了之前对少女的偏见。
的确是这样的。
未成年人永远没有错！
他们仿佛是天使和恶魔的合体，在外太空自由自在飞翔。然后他们来到人间，人世间有太多条条框框，要区分对与错，该与不该。这些规则他们需要学习，如果他们犯“错”，只是怪成人没有正确引导或者警戒。
成人和小孩的对立，其实完全等同于教师和学生的对立。学校也就是一个小小的人间。
由此，我也引申出了一个结论：学生永远没有错。
然后联想起我高中深恶痛绝的文综，我简直觉得我的理论无懈可击。
我的文综真的学不好吗？拿历史来说，中国历史源远流长，朝代更替途中有多少香艳的历史故事，成王败寇有多少丰满的传奇人生，江山异位有多少历史经验和教训可以让年轻的思维碰撞，避免重蹈覆辙？而历史书上密密麻麻的标记，我们都在死记硬背导火线，标志，意义，背景……考试再原封不动地一点二点三点腾下来。这难道跟历史老师没有关系吗？这难道不是历史老师的错吗？
所以如果学生对某堂课提不起兴趣，那就是这门任课老师的错：错在无法把生动有趣的内容呈现给学生。如果学生总是完不成作业，也是老师的错：错在不够严厉，说出来的话无法让学生产生执行力。如此云云。
学生永远没有错！
在我步入了教师岗位时笃信着这样的信条，到现在做了八年老师，已经完全理解当年历史老师的处境，不会再责怪再怨恨了，但是我也仍然坚信这一信条。
学生永远没有错！师生问题先从老师身上找原因。
4
有一天，我在开会的时候，收到一条短信：
“老子六级过了，期末考试挂科又怎样？老子不来上课，是你教的课不能吸引我！怎样？”
这是我第一次收到这样的短信。内心却有种奇怪的平和感。想着“工作这么多年，也该有个这样的学生了”。
我快速地写好短信：“祝贺你！”然后又删掉了，对方肯定觉得我有些假仁慈。发泄发泄就算了吧。不理了。
没想到，第二天起床后，看到手机里有一条凌晨两点十分发的信息：
“你毁了一个好学生的双学位，奖学金，评优。你毁了我的一切！我恨死你了！48分……我会永远记得这个分数，我会永远恨你！”
我感觉事态有些严重。
第二天我到办公室里之后，和一个比较亲近的老师说了这条短信。没想到她很激动。“怎么可以这样对老师说话？而且还两点发信息骚扰你。找他的辅导员，让他出来给你道歉！”
我想他肯定不会为了骚扰我而专门熬到晚上两点。肯定是失眠了，如果他真的是如他所说的一个“好学生”，那奖学金评优这些东西应该是他心里视若千金的东西，肯定在夜晚想着失去的那一切痛心疾首，夜不能寐。
于是我回了短信给他。我说你把学号告诉我，我帮你查一下分数是否有误。
他没有回复。
我查了查成绩单，48分的同学一下子就找出来了。
他的出勤为0分。当然也没有课堂表现的分数。布置的作业从来没有交上来过。
平时成绩的40分便是0分。期末考试则为48除以0.6，考了80分。在大学考试里，卷面成绩上了80分的确是很难得了。
我想，分数高，素质低，这样的大学生得好好教育一番。
我约了他出来，对他说，在这所学校就要按这所学校的规则办事。平时成绩不是我给你压低的，是你自己的行为实际反映出来的分数。都是大学生了，就应该对自己的做过的事情会带来的后果承担责任……
他的外表看起来很有礼貌。绝对不会是出口就对老师自称“老子”的学生。他一直在点头，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快点摆脱我的唐僧模式。
我后来从他同学口中了解了他更多的事情，他在高中时期英语就是全校第一。写作比赛，演讲大赛都非常踊跃地参加，还拿了很多名次。
然后我就非常后悔。
我那样的平时成绩的设定，仿佛容不下这样一个优秀的热爱学习热心参加各种活动的优秀学生，仿佛在把所有的学生都往上课、回答问题、交书面作业的一个单一模式下塑造，这绝非我的初衷。他的水平已经跑在我的课堂教学之前了，当然和其他所有一般水平的学生一起上课，没法“喂饱”他。如果我在第一次点名时不是简单地做个记号，而是能够和他谈一谈，一起协商一个都能接受的学习办法。了解他的情况和原因，不来上课完全是可以接受的。只要能学习，何必限定在教室的高墙内呢？他所有那些爱好英语所做的事情，完全可以为他赢得平时成绩的高分。
后来的教书生活中，我一直带着这样的后悔，也一直以这样的后悔来警示着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