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巴西，除了被媒体争相报道的贫民窟里的暴力和毒品，还有一种与世隔绝的存在，那便是在巴西城市中的堪比“欧洲小镇”里生活的中产以上阶级，我们所谓的——富人。
受移民葡萄牙文化的影响，加上印第安、非洲原住民所遗留下来的传统习俗，北方和南方的生活氛围完全不同，这点在日常的饮食和传统价值观上也有所体现。里约以南或一些几十万人口的小城市，大抵都是要保守一些的。在来到巴西以前，对于热辣性感的桑巴舞的印象造成了我直观上的错觉，想象中的巴西风俗应是比美国要热情豪爽些，又比澳洲更真诚细腻点。一开始，大家对于一个在里约的中国女生的都是充满了好奇的，客气地询问我为何而来、来了里约又有何感触。可惜，错觉终归是错觉。时间久了，那些包裹在外华而不实的好奇与探究，就好像是见面问好时的两次亲吻礼，让人觉得既不可避免又毫无诚意。而这里的阶级观念和强烈的贫富差距对比，也让我深深地感到了一种无力感，好在巴西人天性乐观，再大的社会矛盾、再不可思议的政治话题，他们也能坦然面对。一个Carioca[1]曾开玩笑地说：“因为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去解决，就只好微笑了。”如果这就是他们生活的态度，那倒是让我不禁想起了国内的同胞。
遇到A君恰逢6月毕业季，游走于里约不同高校的我，时常能听到学生们在热切地讨论毕业典礼和毕业派对的事宜。据说，一个巴西中产阶级的家庭仅是为支付一个子女的高中毕业和大学毕业派对的入场费便可花去上千块巴币，折合人民币也要上万块，同时还要送毕业礼物。我对此不以为然，任何国家任何城市，总有着那样可以承担如此消费的人，也有着勤俭不在意的学生会选择忽略，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只要视经济实力量力而行便可。
在参加一场商科本科学位的毕业典礼上，我第一次经朋友介绍认识了Veronica，又因着她的关系，这才间接地对A君有了些印象。热切而忙碌的和新朋友们打招呼、问候的过程中，竟稀里糊涂忘记了那时参加的正是A君所在的商科专业毕业典礼。巴西人的名字很多都和天主教圣经里的名字相同，十分好记，但偏偏A君的名字，我费了很长时间也不曾记得，每次提及他，总是有些惭愧地询问旁人：“不好意思，我忘记那个男生的名字了，Veronica的男友，就是家里很有钱的那个。”
是的，在我们这个小圈子里，他的标签除了某某的男友，便是“富家小子”。
A君的爸妈在他的毕业典礼那天特地从外省赶了过来，带着儿子的女朋友去了里约最昂贵的餐厅吃了一顿。“这不是标准暴发户的作风么，而且那家餐厅只是贵，提供的食物却并不匹配那个价位。”搭一个男孩儿的便车回家，在途中听到他不咸不淡蹦出几句。同在车里的其他几个人也在热闹地聊着大学生们的八卦，时光似回到了自己大学时候的样子，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果然再不同的文化总归都有相通的地方，跨越了一个半球却仍避免不了遭遇相同的人际关系。人不过是在用不同的方式过着相同的人生罢了，从古至今，循环往复。只是没想到男生们的世界也如此八卦，看来还真不能小瞧人云亦云的力量。
似乎是怕我不理解葡萄牙语暴发户的意思，跟我同挤在后座右手边的一个男孩便尝试用蹩脚的英语向我解释：“就是一下子，快的，特别快的变得富有的人。”刚刚听到的时候我还觉得一丝诧异，敢情巴西人也说“暴发户”，不由得在心底暗暗直笑，但表面上却十分淡定地表现出理解的意思。要知道在中国，这个词汇的出现频率也不低啊。
除了第一次见面便颇有下马威般地豪请儿子的女朋友的这个小插曲，似乎这帮男生比我预料的还要八卦、不断地向我爆料关于他们这个小交际圈里的故事。我原本就和A君不太熟悉，正想趁他们聊天的功夫打个盹，没想到左手边的男生一开口便是朝我掷了个问题：“刚刚你也碰到他们了，你觉得A君和他爸妈像吗？”
长相相像？还是性格？大家终究只是一面之缘，实在是连之前碰到的A君的面孔都记不得仔细了，更何况他的父母。A君家在Teresina城也是小有名气。巴西贫富差距颇大，但也因如此，一些区域、省会却相对富裕，人均生活水准也比较平均。偏偏Piauí省并不是个富饶的省会，因而这一家的富有也让他们变得像名人一般。若是A君的父亲姓李，名刚，他便可以毫不夸张地走哪儿报哪儿：“我是李刚的儿子。”这也合理的解释了他们的作风，比如那短暂的碰面，我依然印象深刻。身处于毕业班的氛围里，周围的同学都还挂着灿烂而略带稚嫩的笑容，我不由得感概自己是真的老了，毕业的畅快和青春的洋溢在他们脸上显得分外动人。A君的父亲十分骄傲地对面前这群年轻人说：“现在你们终于可以开始努力赚钱了！祝你们早日变成富翁，早日买游艇！”还真是直接而真实的祝福啊，丝毫不掩饰他们对于金钱的定位以及对于子女的“厚望”。英文那句“like father， like son”直冲我的脑顶，中文的“有其父必有其子”也是真真儿说到了实处。
“Terry，你之前有参加交换生的项目吗？”突然记起这所学校作为里约顶尖的理工科公立大学，几乎每个人都会有机会参与交换生项目，政府掏钱，学生可去往全球各地，从欧洲到澳洲，从北美到南美其他国家。
Terry缓缓地开口：“我去年在意大利交换了一年。”
“那你的意大利语怎么样？”
“还不错，但是没有我的西班牙语好。”他老实而直接地回答我。我丝毫不感到惊奇，早已见识了欧洲大学生动辄英语、法语地张口就来，甚至一个人会四钟语言也不值得骄傲，没想到巴西的大学生也是如此。着实不能小瞧巴西大学里的高等教育，更何况能上得了这所公立大学的学生怕是家里非富既贵，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在巴西，任何公立大学都要比私立的好，而进入公立大学意味着无数日夜的努力学习和良好的私立高中教育。只是巴西有些过度崇拜欧洲文化，很多人的英语尚且蹩脚，却将法语说的跟母语一样好。A君便是其中一员。他的同窗毕业致辞里曾有这样一句，也算是大家给他一致的点评了：“作为我们这一级的‘大众情人’，他的法语说的要比他的葡萄牙语要好。”我乐了，毕业致辞不应该是只褒不贬吗？敢情他们却是抓紧最后一次机会相互打趣，许多逗乐的故事穿插在毕业致辞里，我虽不了解其典故，听着却也感觉十分轻松。
后来身边的朋友跟我解释，因为A君入校的时候说的葡萄牙语带着浓重的口音，很多词汇在里约都是不用的，大家听不懂他说什么也是正常的，现在他的葡萄牙语也经常有语法错误。原是略带调侃的致辞，却真实地反应了一个现实。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他便问我除了中文和英语还会说哪种语言，我摇摇头，他却直接吐出一串法语，让我愣在了当场，他说：“我每年都要去法国度假。”
我笑笑，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接下去。
月底的时候，我因离开在即，加之这几个月来没少接到朋友们的邀请去参加他们的聚会，就在Facebook上建了活动，“周五八点，欢迎大家来我家。”红酒、各类啤酒足足准备着，连柠檬都备了二三十个，配上Cashaca[2]，等着他们来了做Caipirinha[3]。虽然标着BYO[4]（自带酒水聚会），但是秉持着对Carioca[5]的了解，我还是有些担心，便让一个男生务必多带些啤酒过来。
因为想着是我举办的聚会，虽然明知道八点钟不会有人准时来到，我还是将蛋糕和一色点心摆上了桌。没想到居然有一个女生准时8点到了，一进门她便笑说：“不好意思，我来的太早了。”
是啊，按照巴西时间的规矩，八点的聚会，八点半出席是礼貌、九点钟到达不算晚，哪怕十点也还是会有人缓缓入场。没想到第一个准时的女生会先抱歉上，倒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八点不到的时候，我曾接到一个未知来电，陌生的男声开口便说是代替他女朋友来打电话，仔细从记忆里搜刮对这个声音的印象，才猛然意识到这人竟是A君，他的女朋友想知道派对是否有晚餐提供还是只是小吃点心一类的，潜台词便是想问我派对提供的食物能不能吃饱，省的他们到时候来了饿肚子。除了感叹他的拐弯抹角，还有些许的无奈。我自报家门，简单的介绍了一下自己做的食物，同时强调了一下因为都是自己做的，所以如果他担心吃不惯或不够吃，可稍微在派对开始之前垫垫肚子，我也准备了一些超市买来的饼干薯片。“不知道这些够不够？”他急忙答道，“够了，应该够吃，我胃口不大。”不是说是他女朋友要问么？
好在巴西人对聚会有着天生的热情，九点多钟，客厅便挤满了人，我也陆续烤制了些奶酪小面包。心想着这些小食儿还是热着吃好，不想图省事儿一次做多了冷掉，我便时刻留心盘里的食物，吃完一批再烤一批。
烤到第三炉点心的时候，A君携着女朋友推门而入。
“谢谢你邀请我们！这是我的小礼物，这两瓶酒是我男朋友的礼物。”她似乎还特地强调了一下他们的礼物是分开的。我微笑的接过，心下诧异却也没有细想，只是有些意外能收到巧克力，毕竟今天的派对他们是第一个带礼物来的，我自然是感动的。里约人在做客的时候有着很让人舒服的“自来熟”。我的家庭一直有着比较随意而热情的好客习惯，但是比起里约人，尤其是同龄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来说，还是刻板、规矩了些。有谁家能做到让第一次见面的客人随便开冰箱找食物、满柜子找杯子呢？这也不是中国人的好客之道。母亲从小便强调，去别人家做客一定要有规矩、不可多问、多看、多说，做客的人家一般也尽可能提前准备好，客人需要什么，也都由主人去提供，一方面体现了中国人的礼貌却也从另一重层面上说明了我们客气中的拘谨和防备。
我低头看了一下袋子，顺其自然地将巧克力拿了出来，握在手心，将剩下的两瓶酒连同袋子递给了桌边的一个好友。虽然不太确定，但是刚刚拿巧克力的时候暼见了酒瓶，心下已是将酒的牌子猜了个八九不离十。A君如此慷慨的自带酒水，我怎能不供上桌让一帮好友一起尽兴而归。
一边招呼着陆陆续续到达的朋友们，一边嘱咐坐在桌边的A君和他女朋友：“想吃什么拿什么，不够的话就自己去厨房拿。”
不到十一点的时候，我已有些微醉，转了一圈回到桌边，却心下诧异，看着Chris便问，“刚刚我递给你的两瓶酒，都喝完了？”我没见着厨房地上有Johnnie Walker[6]或那瓶蓝色的Sky[7]啊，为什么连桌子上也瞧不见这酒的踪影？
Chris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又似带着不屑地道：“两瓶都只剩下一个瓶底了，我就放到储藏室去了，怎么，你要喝吗？”
什么？我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他，随即便反应过来，那是A君带来的礼物，敢情他是将平常自己家里喝剩下的Whiskey和Vodka带来充数的。刚刚我看也没看仔细便将袋子直接拿给Chris去摆上，难怪他会误会，我有些尴尬地转身坐回了沙发，却也再提不起兴致去和他们聊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那感觉就好比一桶凉水彻头彻尾地浇到我被酒精熏得有些泛红的皮肤上，一转头貌似还能看见一片菜叶加在头发丝上，狼狈到无从言语。
这场派对结束大概三天以后，Chris在whatsup上发信息给我，询问我有没有看到一个耳钉，他的女朋友好像在派对那天不小心掉落了，我回了个电话过去，保证如果找到了下次见面就带给他。
“我后来才知道那两瓶酒是A带来的，也亏他拿得出手。”说完他顿了顿，我突然意识到Chris在讲的是什么，说起来那天他不也误会了，这小子，是在变相帮我打抱不平么？
“小插曲，没什么，只是下次你们再想聚，这样不好伺候的主子还是不要让我负责了。”我嬉笑着答，心底却暗自嘀咕，看他处事的方式便可知人品一二，我虽初来乍到，倒也真不必个个讨得欢心。下次要再办类似的聚会，最好没有人邀请他，跟这种人打交道我实在是堵心。
Chris在电话那头半调侃地说：“也不知道Veronica到底看上了这家伙什么。”
“好啦，没事儿不跟你八卦了，我一会儿还要备课。”人家情侣之间的事情，又怎是旁人能论断的。但此番一次打交道，A君算是彻底给我留下了负面印象，谈不上厌恶，顶多算是碰了点鼻子灰，但也足够打消了我和Veronica小聚的欲望了。
望着A君在情调雅致的酒吧桌对面侃侃而谈，我总想起中国的一句老话：满瓶子不响，半瓶子咣当。真是人如其物啊！想来他也并不是不舍得一瓶Whiskey的钱，酒虽好，也只限在家自斟自饮，对上身边的朋友，他的处事态度却是潦草的近乎不屑一顾。
月底打扫房间卫生的时候，看到摆在储藏室里的那两瓶酒，色泽光润的酒依然在瓶底摇曳，却让我看得一阵烦闷，阿姨问要不要帮我放到酒柜里去，我摇摇头，道：“剩的这点您就帮我扔掉好了。”
再好的酒若不是遇到对的人、对的时间，再怎样品酌也只是孤芳自赏，少了些味道，多了些矫情。这瓶里的Johnnie Walker，再热烈也终究进不了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