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乎是一下黑起来的。
霓虹闪烁的城市里，有人还不能回家，有人却不想回家。
小鱼捧着一大堆食材从亚洲超市里走出来。
在打工的卖场站了一整天，连泡面的心思都没了。
明天是休息日，回家可以洗一个热水澡，结结实实睡一觉。
在这之前，她想吃些暖软的，于是拐去车站旁的一家日本面店。
一个人吃饭，为了显得不那么孤单，她走到了吧台的最里面。
那里有两个独立的位子。
小鱼把包和购物袋放在了靠墙的位子。
她边脱大衣边点了素面和煎饺，摘围巾的时候，又加了一杯梅酒。
是吃饭的点，人本来就很多。
外面似乎是落雨了。
三三两两本不打算在外面吃饭但因为临时避雨的人也都跑了进来。
店里一下就拥挤起来。
小鱼看那些人拍打着身上的雨水，想着自己没有带伞，还有一大堆的食材在身边，不由地撇了一下嘴。
这很不方便的天气啊。
食物上得很快。
煎饺还没吃完，酒已经见底。
小鱼想着要不就再多喝一点吧，说不定等一下雨会停呢。
续的酒刚斟满，服务生领进一个穿着玩偶熊衣的女孩过来，问小鱼能不能收一下旁边位子上的衣物，店里已经没有位置了。
食物的热气，雨水的雾气，小鱼呼出一丝淡淡的酒气。
这个穿着比自己大好几围的熊衣的女孩在原本就拥挤的空间里，和小鱼不知该再挪去哪里的衣物一样，显得有些碍事。
小鱼把食品袋堆在高脚凳前，自己抱着衣服坐进了靠墙的位置。
女孩的熊衣宽大挺立，左挪右转，最终还是挤着坐下了。
她尴尬地冲小鱼点头笑笑，“多谢！”
尽管只有两个字，但发音以及讲出的节奏应该是日本人没错的。
或许是喝了酒的缘故，很少与陌生人讲话的小鱼指了指女孩的脑袋说：“是什么动物，没有帽子嘛？”
女孩刚刚因落座而尴尬的血液呼地畅流起来，眼睛很亮地指给小鱼说：“是一只微笑的熊，帽子在玄关旁的宣传架上。”
小鱼看看她，又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
熊衣的头部钩挂在一堆报纸明信片和名片的木架之上，嘴角上扬，却有种说不出的落寞。
“你穿这个做什么？发传单吗？”
“不是，是免费的拥抱。”女孩低头把胸前的牌子翻了过来，上面写着：Hug Me。
“会有人与你拥抱吗？”小鱼侧着脸看她。
女孩很认真地说：“有啊，但这里很少。
可能是亚洲人本身就不太习惯这种方式吧。
在市中心就要好得多。”
是啊，这里是泰国人和越南人多过于中国人的华人区。
来这里的人总是低着头匆忙赶路。黄色皮肤即使涂抹了脂粉，脸色却仍然不显朝气。
路上最多的是背着书包，拖着购物车的留学生。
还有那些有些年纪，即使超市货架上明码标价，也会多问一句有没有折扣的妇女。
所有人都在忙着生存。所有人的手中都拎着重物。
在这里穿一套这样的衣服送拥抱？
小鱼想着，没有抬头，夹了汤中的菜叶、胡萝卜片和几粒玉米放在木头汤勺里送进嘴巴。
女孩似乎很有兴致：“你会想要得到一个陌生人的拥抱吗？”
小鱼看看女孩，摇摇头：“怪怪的，而且你又穿成这样。”
女孩被这样直接地拒绝有点不好意思，她低头摸了摸熊衣的肚子。
也说不出是哪里，女孩还是熊衣，都憨憨的。
“拥抱是多么入心的动作啊。要给人温暖，还有力量，或者再带点别的什么爱啊什么的。”
小鱼用手指戳了一下硬硬的熊衣，继续说：“你这个拥抱会很不舒服吧，太形式啦。”
女孩说：“那倘若我脱掉熊衣，你会跟我拥抱吗？”
小鱼很怕自来熟，汤勺停在半空中不知道该放下还是举上来。
“啊，对不起！”女孩也感到自己唐突，慌忙地道歉解释说，“这是我们社会学的研究课题，与陌生人拥抱的一项调查。我们组里有同学是负责直面陌生人去拥抱的呢。”
小鱼放下勺子，仔细看向女孩。
是个皮肤很白，眼睛细小的女生。
害羞时带着丝丝笑意，笑起来时，眼角和嘴角有着日本人特有的上扬弧度。
这似乎是日本人微笑的独特气质，与中国人和韩国人笑起来很不一样的感觉。
细细的，轻轻的笑。
看着这微笑，小鱼的心里似乎也有一块地方舒展开来。
她问女孩要不要喝酒，自己又满了一杯。
“为什么会想到做这个课题呢？”
女孩慌忙咽下口中的食物，擦擦嘴说：“啊，这个是因为小的时候很喜欢被爸爸抱着。举上举下。”
女孩眯着眼睛，脸带笑意，她的手臂也跟着上上下下。
“可是后来，长大了就不会再跟爸爸有这样亲昵的接触了。”
她的声音上扬，轻轻哎了一声，手向上楼梯一样一层层比划着：
“可能是因为我慢慢慢慢长大了吧。
爸爸的个子很矮。
我在成人礼照片上要比一旁的爸爸高出一个头呢！
唔，虽然已经无法被爸爸再抱起来，但在被爸爸关心照顾的时时刻刻还是很想要拥抱一下他呢。
可是，仔细想想，我坐飞机来这里前，一家人去机场跟我道别。
妈妈抱着我哭得很舍不得，爸爸却只是站在一旁冲我摆了摆手。”
女孩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闪烁着，“唔，就是很想要拥抱一下爸爸，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店里有客人吃完了离开，也有零散的客人又进来。
小鱼听得有些出神。
玄关很狭窄，他们来回过往，很难不碰到那只孤零零的玩偶熊头。
碰到的人大都会回身看一下，说一句“原来是这个”，“噢，还挺可爱的”之类的话。
然后门被关上，徒留这个微笑着的熊，脑袋垂着晃啊晃。
一个人在外面生活了快要十年，忙着不挂科，忙着不被兼职老板骂，忙着为在乎的人和事高兴泪流。
每周一次与家人的电话如同汇报工作。
一直在说的似乎只有好好好。很多话不能说，很多话不想说。
没有说出口的那些，埋在心里的某一处。
可以解决的就消散掉。
无法过去的，却永远都晒不干。
而拥抱这件事，对于习惯了一个人的小鱼来说，很无谓。
但仔细想来，好像也只能与恋人。
并不是肢体接触困难症，只是无法与其他人自然地去亲近。
就连最好的朋友，也只能停留在毫无掩饰情绪的交谈中。
就比如，递纸巾可以，但是帮忙擦眼泪这件事，如果不是男朋友，就会觉得很不舒服。
唔，遇到难过的事情她可以蹲下来哭一场，遇到高兴的事情她想她大概会跳起来。
但是也没有什么高兴的事情发生就是了。
而父母，完全没有在她的考虑范围内。
小鱼想着，晃晃酒杯。
这么甜的梅酒，为什么都喝不醉呢。
女孩在身旁安静地吃着面。
客人们低声地交谈。
送餐口的小铃铛时不时地被拽响。
小鱼想起小时候不明白很多事，很多感情。
小学每周一三五放学后爸爸都会送她去琴房上学习班。
爸爸总是坐在琴声嘈杂的一群家长中，低头修改着他学生上交的作业或者考卷。
现在想想，那个时候的爸爸，上了一天班，也应该是非常地疲惫吧。
还有工作一周后的星期天。
做完清洗整理等家务的妈妈带小鱼去她自己并不感兴趣的游乐场，为的只是让小鱼开心。
那妈妈的开心呢？
这样的生活片段，大概讲也讲不完吧。
只是单单才想到这里，小鱼心里就已经很内疚了。
是应该跟爸妈说感谢，并给他们一个深深的拥抱的吧。
这么想来，深深的拥抱似乎可以代替很多难以表达的感觉呢。
可是。可是，就是很怪啊。
就连现在这样想着都有种说不出的怪怪的别扭。
就像女孩身上穿着这件大大的熊衣，肚子凸起好大，让她都不能以最自然的姿势靠近吧台把碗里的面好好地吃完。
然而，此刻的小鱼又是真实地想要打一通越洋电话。
唔，家里正是凌晨吧。如果吵醒睡眠本来就很轻的爸妈，他们应该会很懊恼吧。
更何况他们接了电话，自己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不是说感谢吗？也不是。
是爱吗？是，可是，也不全是。
应该是拥抱吧，但拥抱要怎么说？
是酒喝太多杯了吧。
小鱼眯着眼睛看着身边的女孩。
如果真的要和穿熊衣的她拥抱，自己的手臂大概也环不过熊的身子吧。
只是此刻它似乎会比任何一个谁，哪怕是那些离开她的恋人的拥抱都来得恰到好处得多吧。
唔，你会想要得到一个陌生人的拥抱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