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这辈子一共经历过三次，三次身边的人死亡。”[1]
胖子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下巴，他经常做这个动作。
“初中放假返校的时候，老师说学校里有个同学生病没来，当时我不放心上。开学后不出几个月，这个同学就死了，这是第一次。”
“没有后续处理？”
“有。校长请他的家长来学校做了一个演讲，那时候的我还觉得感人极了，现在回想，简直******是补刀。”
我点了点头，以示回应。
“第二次的死者关系和我有点远，算是朋友的朋友。某天早上从六楼宿舍一跃而下，选在凌晨，旁人醒来时，尸体已经被悄悄移走。这个姑娘名字很好听，大概和你差不多年纪，死前还留下了一封十几页的信。”他看了看我，似乎在丈量年龄。
“信是关于什么内容的？”
“情，”胖子像是不放心似的，又补上一句，“爱情。”
“那第三次呢？这次？”
胖子不置可否，之后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至于多长，我没仔细算。他掏出打火机，试着点了好几次火都没成功，最后终于升起火焰，他夹着打火机，双手围起，拿嘴里的烟去够。烟雾最终缭绕起来，胖子先吸了一口，像是验货，接着猛抽起来，低头不说话。
我的大脑在盘算，犹豫是否该把这个消息告诉胖子。毕竟对我来说，实在不忍心看他受到第二次打击。我估摸着这个消息的重量，是否该说，用何种方式表达。最后，一个声音划破空气，是我开口了，我想我做出了决定。
我说出了那句憋了很久的话。
二
第一次见到她时候的场景，我依然记得很清楚。彼时阴雨连绵，是我来公司的第三天。
我的座位在整层楼的最深处，通常我的头会趴得很低，但相信我，绝不是偷懒睡觉，加之我是新来的，时常有不明情况的人朝我这儿探探头，一副“哦原来这里还有一个人”的表情。
那时我的主要工作就是复印，每当某某过来，说句“帮我这个复印一下”，就意味着我要干活了。网上有人把我这种人称之为“影帝”，那是我后来才听说的了。复印机在整层楼的另一头，每次我要手捧着一叠纸，穿过吵闹走廊，空气里回荡着几乎每个人的声音，混合起来，像演奏失败的交响乐，使我终究听不清胖子们每个人的谈话内容。我只得加快脚步，生怕他们中某个人伶牙俐齿时的唾液，不经意溅到我身上，要是真这样，可就太不幸了。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她坐在走廊中央部位，二十五六岁上下，头发披着，不动声色。自从看到了她，我每天的复印大业总算有了些乐趣。她的坐姿很有意思，两条腿******，搅和在一起，头低着，摆弄自己的两只手，哦对了，她的手也很好看。
于是我渐渐觉得，能看到她，哪怕被旁人的唾沫淹了，都是值得的。我不太明白这是什么情绪，不过我敢肯定，这绝不是爱情。毕竟她都算个熟女了，我自己还是个屁大的小孩。若说是单纯地对美的欣赏，似乎也不太确切，总之这种感觉还挺奇怪的。
三
“这不可能！”胖子听了我的话，陡地站起来，手里还夹着烟，有些烟灰散在他的身上，他也顾不上这么多。
“真的，你相信我！”他的脸贴上来，几乎能闻见他口中的浓浓烟味，我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一些。
胖子搁下烟，站起来四周踱步，“你听听你自己的鬼话，去马路上问问别人，‘死人复活了’，你看谁会相信你？”
“我不是说她复活了。”
“那你说的什么？！”
“临火化前，我看到她的手指还动了一下。”
“哦，你说她其实根本没死。”语气中满是讥讽。
“你也参加了追悼会，知道当时的场面，围着棺材的人都哭得很响，快把屋顶掀了。我看见他手指动了一下，只是很小的幅度。你们都在悲痛的气氛中，可能没发现。”
胖子坐下来，又拿起烟，有些喘气，因为情绪波动，也可能因为体型的关系。
“死了就是死了，这是事实。你回去吧，我不想再听你胡说了。”
四
当时我和胖子说发现一个单位里长得挺好看的女的，他立马眼神放光，问我是谁，他就是这副模样，对于美女从不漏过，哪怕只是看看也好。
“走廊中央的地方，右手边第二个。”
胖子兴冲冲地跑出去，过会儿回来时，笑着说：“我也这么觉得。”
因为我初来乍到，基本不认识多少人，胖子算当时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了。之后的几天，胖子反复和我嘀咕，说她多好看。我被骚扰得不耐烦了，顺口道：
“那你干嘛不去追求她？”
胖子嘿嘿一笑，“我就在啊。人家是女神，得慢慢来。”
五
和胖子分别以后，我打电话给自己女朋友，告诉她我的所见。
“的确有这种可能，”女友的声音很好听，嘤嘤成韵，“我从前看到过一则新闻，说死者将要火化时，家人发现棺材上的雾气，赶紧喊停，把死者救出来。假死，生物学上的确有这种说法。”
“我的重点不是这个，而是她明明还活着，我却没有叫停火化。我觉得我像，我像那种人，你明白吗？”
“杀人犯？”电话对面直截了当抢掉了我的话头。
“嗯。她明明可以活下来的，是我杀了她。”
“医生都已经判断她死了，大家都看到了死亡通知单。”
“医生可能会误诊。”
“那你又怎么确定你没有看错呢？也许她早就死了，你恰巧有了幻觉。”
我叹了口气，虽然这个举动对我的处境毫无帮助，“你说的我当然也知道。只是抵不过‘万一’两个字。万一我看到的是真的呢？”
“我明白你的想法，也理解你。现实就是她已经死了，你不可能永远活在过去的阴影里的。”
六
再次见到胖子的时候，他已经和女神如胶似漆了。我问他使了什么手段，他昂着头：
“吉人自有天相啊。”
胖子这人就是这个模样，说什么都死皮赖脸，没个正经。
他个子高，女神又黏人，两人在一块儿，就像老鹰和小鸡。女神爱玩，又喜欢人多。所以每次搞活动，基本上要拉上一大伙儿人。作为和胖子熟的人，我自然也在其中。女神天生反应木讷，学什么上手都很慢，有时候一群人都上手玩得火热了，她还在问东问西，分不清规则，为此闹出不少笑话。每每这时，我就笑她天然呆，一群人跟着哄笑起来。好几次胖子都听不下去了，私下让我别再取笑她了。我回了一句，“你老婆都不生气，你瞎操什么心？”胖子听了，除了对我干瞪眼，什么也做不了。
的确，女神的脾气够好。每次大家笑她，她自己也跟着傻笑，一点儿心计都没有。记得最后一次看到她的时候，她说发现了一个新的好玩的地方，改天大家一起去吧。我随口应了一句“好啊”，心里却在想，你们这帮拖延症，真的下次去玩不知道猴年马月呢。
我怎么都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七
我现在身处的地方，绿荫丛生，参天大树四处都有，手掌一般大得叶子到处都是，遮得头顶昏暗无光。
面前的石碑上写着死者的名字与过世年月，我拿出预先准备好的花，在墓前摆放好。女友在我身边，她一袭黑衣，衣着与我大致相同。
“这么年轻，太可惜了。”女友手搭在我的肩上，像是安慰。
我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墓碑。
“‘人生也许就是不断的放下，然而令人痛心的是我都没能跟他们好好的道别’。”
悲伤，压抑，失落。诸如此类的情绪汹涌而来，他们气势逼人，仿佛硬生生地要夺走我身体的一部分，对此我却无能为力。他们合力齐推，眼泪在打转，似乎即将应声而出：
“我……我甚至连……连再见都没说。”我使劲抵抗情绪的控制，但最终还是抵不过泪水喷薄。
“逝者已去。”
这个多天来堆积在我身上的情绪在此刻彻彻底底宣泄，我全然没有傻之类的想法，顾不上周遭声响变化，只知道一味哭，矫情得像个小孩。
“对不起……再见。”
八
再一次听到女神的消息时，事态已经很严重了。
先前听到她病假的消息，我天真地以为感冒之类的病，吃药休息就好。直到医院组织员工去谈望她，我才知道不对劲。胖子回来闷头一个劲儿地抽烟，在楼梯走道那儿，我待在旁边。
“怎么样了？你倒是说个话啊！”
胖子另一只手支着头，声音已然哽咽：“怕是不行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以为他在开玩笑，“别闹，好好说。”
胖子先是发出一阵闷哼，接着声音陡地扩开来，猛然提高好几个音量，像是拿着喇叭，带着不明所以的呜咽声，吓了我一跳。随着而来的是哭声，震天响地。
“我看到她的时候……浑身插满了管子，她说话都很费劲……我看着她，她看着我，我们看了很久，最后她的眼泪都出来了”，胖子缓了缓，他在调整情绪，“最后医生进来，说时间不能逗留太长，我身体低下来，把耳朵贴在她身体旁边，她说了句话，声音很轻，但我觉得我听到了，她说的是……她说的是再见。”
“到底发生了什么？”
“她一开始和我说她被车撞了，我还不敢相信，”胖子想克制情绪，但似乎欲盖弥彰，“等我到医院的时候，她已经没法动了，我在病房外面看到了她爸爸，他说刚签了病危通知书。”
我不信，“不可能，等我自己下班去看她。”
快下班的时候，胖子接到一个电话，他没多说话，只是不停地应答。挂掉电话后，他呆立了很久，过会儿他走过来和我说：
“下班不用去了，她死了。”
几天后，我和胖子，还有一些其他人参加了女神的追悼会。遗体火化的时候，周围人哭作一片，他们中有些人死命抱着棺材，嘴里乌鲁乌鲁得响。我看了看胖子，他和我一样，茫然四顾，连哭都哭不出来。
然后我就看到了死者的手指动了一下。
其实现在想起来，这件事我也不太确定。大概像女友讲的，我出现幻觉了。
九
第一次看到我现在的女友时候，我简直以为看到了上帝。倒不是说她长得多么好看，而是她和我从前喜欢的女孩长得太像了，同样扁细的卧蚕，同样修长的腿，太像了。
我追求从前的那个女孩花了很久时间，却一无所获。世界上很多事情都是这样，你付出了精力，时间，努力，最后却什么都没获得，只余一地鸡毛。而别的很多人呢，什么都不做，好东西却排着队上门来，一切都是这么的不公平。
当时我看着未来即将成为我女友的这个人，我盯着她。天，世界上真的会有长得如此之像的人。我忍不住会想从前那个女孩，想先前追而未得的那次经历。仿佛时光倒流，我又经历了第二次，相同的人。这次我不能错过。
这次我的确没有再错过。
和她在一起后，她经常会问我爱她吗——你知道的，女生们总是没事会问这种蠢问题。我总是不假思索地说爱，但心里也明白，我到底爱她吗？这似乎说不清。我爱她，也爱过去没有得到的那个女孩，我似乎两个都爱，又一下子分不出更爱哪个。她也有她的缺点，会让我心生倦怠，有时我会把她想作过去的她。我也知道过去的那个她也多半也会有我讨厌的地方，可我不愿去想。我宁愿去自我催眠，去珍惜当下我所拥有的，不管她是谁。
十
已经是午夜时分了。
一阵铃声响起，尖锐得仿佛能刺破空气。
我拿被子捂住头，祈祷着铃声快点结束。可电话那头的人似乎不依不饶，一阵铃声结束后又打来一次，照这架势简直不罢休。女友翻过身来，拍拍我：
“去接一下吧。”
我叹了一口气，摔掉被子，从床上跃起来，爬去接电话。还没待我开口，电话那头已经发声：
“我想……我想我还是忘不了她。”
听到是胖子的声音，我事先准备好的一通抱怨像是泥牛入海，谋划半天，不知道该往哪处使。
“我刚才还梦见她。她脸被罩着，浑身插满管子，医生拿针扎她，她大叫，喊疼，”他顿了顿，“今天是第七天。”
我的倦意此时也消了些，开始认真听他讲话，“我经常会想她，看马路上的任何人时，都会想她。她才25岁，就死了。你看到他手指动的时候，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知道，胖子平时绝不是这副模样，这次事情对他的打击实在是太大了。我心里寻思着一些话来劝他们，“人死不能复生，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向前看。你永远不能活在过去的。”这话似曾相识，我总觉得知道机灵如胖子，肯定也明白这些道理。但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件事，我们似乎每个人都无法幸免。胖子自己又哭了一会儿，喊了一阵，情绪似乎稍微缓过来一些，他吸着鼻子道：“你也是，不要再活在过去了。对了，病好一些了吗？”
我的病？奇怪的话。
女友爬到我身上，伸出手，“我来劝他两句。”我把话筒递过去，“你等等，我女友要跟你讲两句。你还没见过她呢，下次带她来见你。”
“女友，”胖子的狐疑似乎能通过电话线传过来，“你根本没有什么女友。”
“你说什么？”我简直怀疑胖子变成了精神病，“我现在就让她和你讲话。”我转过身去，却发现身旁空空荡荡。
床上只有我一个人。
十一
我使劲地回想，记忆像碎片，单个我找得到，却无法拼凑起来。
时间往前倒很久。
觥筹交错中，众人耳语声阵阵，混在一起形成白噪音，嗡嗡嗡，在我耳边作响。司仪的声音震得我耳膜鼓鼓，几十张桌子的目光集中在台上的一男一女。
“女的长得不怎么样啊，”胖子和我坐在台下，胖子自然不在邀请名单中，他千方百计混进来，“让你魂牵梦绕的姑娘长得不行啊。也就眼睛和腿过得去。”
我只是喝闷酒，心里堵着，不想说话。
“年轻人啊，向前看嘛。你永远不能活在过去的。”胖子使劲拍着我的肩膀，我不耐烦地推开，“别烦我。”
气息压抑得可怕，我眼前是惨白的墙壁，惨白的天花板，还有一个人，穿着惨白的大褂。他戴一副眼镜，草草地写了几个字，撕下来递给我，“按时服药，注意休息，会好起来的。”
出医院时，我的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胖子：
“你这人就喜欢胡思乱想，现在遭殃了吧？你这人就是思路太广了，这是缺点。”
我记得我整个人暴躁起来。胖子使劲按住我，“你******疯了！”
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睁得死命大，喉咙在沙哑的状态下嘶吼：“我爱她，让我见她！你难道没看到她吗？！”
“妈的你哪儿看到人了？！”胖子不由分说，把我提起来，“去医院，******又犯病了。”
我隐约能想起上面这些。对我而言，记忆是火烛，转瞬即逝。
这不，我现在又忘记刚才回忆的片段了。
十二
胖子再打电话给我是七八天以后了，“我辞职了，想出去玩玩，散散心。”
“那是好事，指不定你这家伙又有什么艳遇，”看着自己的朋友逐渐好起来，由衷为他高兴，我补道，“我女友天天问我什么时候有空，要不是我抽不出空。我们肯定和你一起去。”
电话线那头顿了大概两三秒的样子，“你小子也要自己保重，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嗯。”
我下意识地应了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