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樊决定去死。
当一个人下定决心后，他的心就变得清澈通透，像邹樊眼前装满水的玻璃杯。
旁边桌上是一串安眠药片，邹樊事先早将他们排成一排，仿佛一串省略号。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将在这串省略号中归于虚无。他想了很久，于他而言，这多半是最好的结果。
读完这本书再睡吧，邹樊看着它心想。既然决定已做，那也就不在乎几秒的早晚。这本书讲的是，一个足球运动员因抑郁症而自杀的故事。不出意外，这就将会是此生读过的最后一本书。邹樊很喜欢读书，但现在他只觉得，书这个东西，不过是消沉者聊以自慰的障眼法。
邹樊的心思根本不在书上，可他又不愿放弃。不管怎么样，这辈子最后一本书，起码善始善终。他的眼光落在翻到的一页上。这一页铅字寥寥，剩下的空白部分被手写的铅笔字占据，颜色素雅，字形娟秀，多半是出自一个女生之手：
“从前看过一本书，里面有句话，到现在历历如新：‘年轻人的财富在于不思考。’那时候我还不太能理解这句话，现在回想起来，说得非常正确，有时想得太多是祸害。比如我现在写下这段话时，内心都在微颤，倒不是说在公用书上涂写有什么不道德的，我最看不起道德，这只是常人用来规矩他人的一根束腰带。我的犹豫来自害羞，就像裸体站在别人面前。我初生往书上写字的念头时，我一股脑地把未来借到这本书的人当做倾诉对象，毫无保留。现在呢，下笔前总是考虑良久，大概是我失去勇气了吧。
今天路上坐车，看到一个小孩。他本来在哭，声音很大，但看到我以后，他就不哭了。他用手背抹着眼泪，鼻涕挂着，冲我笑。我觉得外面的天都放晴了。
很久没有人对我这样了，其实让人开心也是一种特长，这也算是我对世界的贡献吧！经常会想，这个世界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既然这样，那我存在的意义在哪里呢？像我现在这样每天嘻嘻哈哈，和别人嬉笑打闹，转眼一天又过去。你要是问我活着为了什么，我一下子还真答不上来。我现在22岁，人生刚刚过了一小段。未来会遇到一个男的，也许他不会像我幻想中那样风度翩翩。总之凑合一下，我们会有一个孩子，孩子长大后，结婚生子，会离我们而去。我的伴侣或许会比我早死，然后我会时而思念过世的他，又无可奈何——这一切都是预料到的人生。这样一想，挺没劲的，浓浓的宿命感啊！
不想这么多，我现在有吃，有喝，有玩，伸手问爸妈要钱，生活还是挺美好的。”
邹樊的好奇心被这段铅笔字提起来，他想起自己的朋友曾在图书馆好几本书上，都发现过类似事情。朋友向他说起这件事时，脸上愤怒的表情邹樊依然记忆犹新：
“竟然有人在图书馆的书上抒情谈风月，缺德！”
邹樊他跃起身，拨通朋友的电话：
“喂，是我。我遇到你上次讲的事情了，就是把书当日记本的那事儿。”他绝口不提自己行将自杀的事。
“第一次遇到？我都看到好多次了。”
“在哪几本看见的你还记得吗？”
“唔，一下子说不出来，我借的书数不清，你让我想想，”电话沉默了几秒，“这样吧，我想起来告诉你。”
“好。”
不一会儿，邹樊收到了朋友的短信，上面是三本书的名字。邹樊喝了口玻璃杯里的水，又把药片拢起来，暂时放回药瓶中。他突然升起对这个女孩，铅笔字主人的好奇心，决定明天去看看这三本书。至于死，就像上面所说，既然已经决定去做，那就不在乎早晚，姑且往后推几天吧。
邹樊熄灯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大概是因为死的念头还在萦绕，也可能是在想书上的字，他分不太清，又大体上觉得，两者正在合为一体。生命的意义是什么？他心里自问。这个问题让他来回答，似乎很难——在他的生命里，每天都是机械地吃饭睡觉，两点一线。也有几个朋友，但几乎不太来往，永远都是在通讯录里沉睡的状态。人群活动中，邹樊总是是被遗忘的那个。于他而言，生命的意义就是孤独生存。当然对于其他人，或许不是，邹樊自己也明白这点。
第二天，邹樊特意去图书馆，把朋友提到的三本书都借来。每本书他都草草翻了一遍，不出意外都找到了铅笔字，加起来一共三篇“日记”。
第一篇比较短，只有几行：
“我觉得自己生病了，我告诉姐姐，她不信，说我身体很好。在我坚持之下，她才带我去看病。医生给我配了些药，让我放轻松，他说病很快就会好了。”
第二篇稍微长一些：
“我的生活遇到一些困难，那天我看到他在操场上飞奔，我觉得我爱上他了。爱是什么？这个标准我自己好像也不是很确定。比如我觉得他很好看，忍不住想多看他两眼，这是爱吗？这种感觉太模糊了，看书上说，爱是不顾一切付出。我问自己，我愿意为他付出一切吗，我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我觉得自己想多了，没人会喜欢我，连看我一眼都没可能，我现在还在幻想爱情，真是太天真了。我现在回到家里，闭上眼都是他在操场上跑步的样子，可我能感觉到记忆好像越来越模糊，也许不出几天，我就会真的记不起他。他的身影在脑海折磨我，或是我不小心把他忘了，我宁愿选第一个。可我做不了主。
我不知道能把这个告诉谁，所以只好写在这里。不知道未来能借到这本书的人是谁，我也不知道他，或她会怎么看我，也许多半认为我是个疯子吧。每次想起这个，总是心生牵挂，不过那是身后的事情了，对方永远不知道我是谁，就像我永远不知道他，或她是谁。上初中时候，没有手机，上课和同学们讲话都得用小纸条。我想现在我每借的一本书就像当时的小纸条，我小心翼翼，害怕被别人发现，最好永远没人发现才好。”
第三篇最短，只有一句话：
“上帝会和人做朋友吗？”
上帝会和人们做朋友吗？
邹樊不知道。这句话写在书上，也印在他的内心。他开始有点欣赏她的思想。这个女孩，邹樊想象着，她在现实里面是什么模样。她多愁善感，多半有一双好看的眼睛；她离群索居，应该肌肤白皙。邹樊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会得出这些结论，他对她感兴趣，觉得要是在现实中，这个姑娘会是一个不错的朋友，他强烈地想了解关于他的一切。眼前的这几篇文字给了他些许满足，但远不够。
邹樊想起女孩提到的那句话，“年轻人的财富在于不思考。”他顺手去网上找到了这句话的出处，图书馆里一共有好几本同样的书，邹樊索性把它们都借回来，他粗略翻了这三本书，一无所获。接着又仔细翻了一遍，依旧没有发现什么。也许她不是每本都写吧，邹樊心里想着，泛着一阵失落。有本书的最后一页从书皮里翘出来，邹樊把封底重新卷回去，发现纸的背后隐隐有字，他索性翻过来看，果然上面也有一段铅笔字：
“这个作家和我住在一层楼，他经常和我玩，现在好久没见他了，我很想他。
记得小时候外婆去世，大家哭得很响，我很难过，因为我再也吃不到她给我炸的鸡腿。但我哭不出来，不知道为什么。叔叔说，你怎么不哭呀。我使劲想一些难过的事情，比如爸爸打我、被老师骂，可还是没有哭出来。叔叔很生气，说外婆白疼我了。
回家路上，我问爸爸，人为什么会死。爸爸说，外婆太爱我了，她随时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可是她不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们之间有好多条马路，外婆看不到我过得好不好。于是为了能看得我，所以飘到很高的地方，因为太高了，所以我看不到她了。
现在我二十多岁了，知道人为什么会死了，却依旧不敢去面对这件事，它太残酷。”
它太残酷。
邹樊还在回味这句话，又回想自己看不开的举动。他觉得这个女孩和自己有一些共鸣，要是她在自己身边多好，邹樊想着，他们两人一定会成为很好的朋友，会无话无谈。他又想到女孩提到的那个作家，邹樊听说过他，半年前死了，自杀。邹樊读过几本他的书，才华横溢，接受采访时也妙语连珠，当时自杀的新闻一出，众人惊哗。邹樊在网上搜到曾经的追悼会信息，顺着了解到他生前住址。
他突然生出一个念头，心血来潮的念头，他想去见见她。他顾不上念头多荒谬，邹樊只感到自己的热血急剧地向上涌，炽热得像火山，快要冲出胸膛，喷薄向前。
既然你想了解关于她的一切，那就去见见她。
你已经爱上她了。
这是爱吗？邹樊觉得不是，他连她长什么样都不知道。
爱不是外貌的认可，而是灵魂的沟通。
邹樊越来越觉得自己也不分不清这究竟是不是爱。用女孩的话来说，这种感觉太模糊。
看，你还记得她说的话。她住在你心里，把这一切告诉她。
去见见她。
情感终究还是战胜了理智。邹樊决定去见见她，他迫不及待想知道女孩的模样，想和她聊聊对于生，对于死的看法。他知道自己的主意太古怪，古怪到难以启齿，所以他决定自己独行。作家生前住的那层只有两间，刨去作家那间，剩下的自然就是女孩的住址。
邹樊走出电梯，使劲把脚步压低，仿佛他此行的目的不是拜访，而是偷窃。他敲门的手伸出又顿住，有些退缩的念头生出，冷静的想法在渐渐收复大脑领地。就在门口站了很久，邹樊任由脑海里的两种念头肆意打斗，似乎它们不斗出胜负，邹樊是不会实施下一步行动的。
门突然自己开了，背后是个女孩，低头出来，她看到邹樊，猛地一愣，下意识后退两步。
“请问您是……”
邹樊这才看清女孩的脸，她的外表很难形容。对于一个异性，邹樊往往用漂亮，或是一般来评价。但眼前这位，抱歉，用一般来定义都很勉强。她二十多岁的年纪，很矮，才到邹樊胸口，皮肤黝黑，头发干枯，面颊宽大，一切都与邹樊所预期相距甚远。他一下子进退维谷，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忸怩半天，才吐出准备好想要说的话：
“你好，嗯……我是想问问，这里面的字是你写的吗？”如果现在再问邹樊，他对眼前的人是否还有哪怕一丝爱情的念头，那毫无疑问，答案是否定的。邹樊一直认为在与异性的交往中，外貌并不重要。他相信两人只要有完美的沟通，在灵魂上相互依托，那便是完美的一对。他也坚持和别人灌输这种观点：外貌这东西，可有可无，无足轻重。
但现在的情况扇了邹樊一记耳光，脸在烧，他自己能感觉到。
“不是我，是她，她已经去世了。”女孩眼皮下垂，满脸悲伤，“我妹妹，她，她已经去世了，”她说的声音越来越低沉，几难分辨。
“抱歉，我真的不知道这件事。”
“没事，进来坐吧。”女的咬着嘴唇，克制情绪，“我没有想到有人会因为我妹妹而找过来。”
邹樊也不推脱，入屋坐定。女孩姐姐给他倒了一杯茶，在茗香氤氲中，她拿出一张自己与妹妹的合影，邹樊开始听她讲述：
“说是我的妹妹，其实也不太恰当，因为她是领养来的。从这张照片中估计你也看得出来，她长得要比我好看多了。我妹妹古灵精怪，很讨人喜欢，要是她还活着，你一定愿意和她做朋友。”
邹樊点头表示赞同。他看着眼前的照片，妹妹皮肤雪白，眼睛很大，出落得亭亭玉立。要是还活着，一定是美人一枚。想到这里，邹樊心一阵悲凉。
“领养的事情，我猜她多半知道，但她一直不提，我也就没放在心上。现在想想，可能这也导致后面一连串事的发生，当然这是后话。她很喜欢读书，图书馆是她的第二个家。有一次她在家里看借来的书，我看到她在书上写字，我狠狠地骂了她几句，在我看来，图书馆的书是公共财产，这样圈划写字是不道德的。现在回想，我要是当时能好好说话多好！‘年轻人犯错，上帝也原谅。’一个个错误像多米诺骨牌，最后把我的妹妹推倒。事后我偷偷翻过那本书，她在上面记的都是些心情日志，什么今天考试考了几分啊之类的话。
后来我也找她谈心，让她有话都可以和我倾诉。我当时是非常真诚地和她说，但她似乎也就听过算过。自从我骂过她之后，她再没在家里看过书，我也不知道她有没有改掉在书上写字的坏习惯。她后来有次真的来找我，说自己得病了，让我带她去看病。我问她有什么症状，她说不上来。我那段时间自己情绪也不太好，我说你身体这么好，别瞎想了。后来她又来求我，坚持带她去看病，拗不过她执拗，就去了。挂了好几个科室，查下来都没问题，她又硬让我挂精神科，说自己是抑郁症，医生也没太在意，就给她开了些药，交代了我一些事项。我那时也不放在心上，觉得她只是疑神疑鬼。现在回想，其实我就是这样，一步步杀了她。”
哭腔，邹樊能听到哭腔，他沉默不语。
“她本来很喜欢和我们隔壁那个作家聊天，可惜后来作家去世了，她就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现在想起来，那时候我妹妹自杀的征兆就已经有了，只是我没发现。再后来妹妹住校，我和她的接触就更少了，只在网上看到她。她说话很俏皮，你完全想不到她是会得抑郁症的那种人，真的。她死后，她室友也一直这么说。妹妹死的那天，在网上发了一条消息，大意就是她要去死了，让大家不要挂念。等我看到这条消息时，一切都晚了。我连……”
突然有悲伤涌出来，像泄洪的水。她无法说下去，过了好几秒才将将抑制下来。
“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是个不称职的姐姐。整理遗物时，我看到她那张图书卡，去图书馆翻阅历史记录，把她所有借过的书又一本本借回来，里面几乎每本都有她写过的字。有一段我到现在忘不了，她说自己生活里有很多朋友，但多数都是只能开玩笑的人，能真正倾诉的，一个都没有。我想我这个当姐姐的，实在太失职了。当时医院配的药，直到她死都没吃完，我连督促她准时吃药都做不到。
我含着泪读完她在每本书上写的每句话，最后我把上面的每个字都擦掉了。做出这个决定时我犹豫了很久，但是请你相信我，这个过程痛苦到你无法想像，真的，太痛苦了。”
邹樊同意，“的确，忘记是深深的记住。”
女孩姐姐长舒一口气，似乎在调整情绪，“我以为我已经彻底放下了，直到今天你又过来，我才知道妹妹注定要在我心里住一辈子。你手里的这些书，也许是妹妹直接在图书馆里写的，她那时真的，真的太需要一个倾诉者。”
邹樊走时，女孩姐姐向她提出了一个请求：
“麻烦你，能把有我妹妹字的几本书留给我吗？”她的眼神楚楚动人，是恳求无疑。
邹樊顿了顿，点头同意。
回到家后，邹樊像是刚刚徒步行走万里，精疲力尽。他躺在床上，哪儿也不想去，努力不去想这对姐妹的事，记忆却愈加深。
“这个世界不多我一个，不少我一个，那我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邹樊脑子里跳出女孩这句话。
他打开手机，从头到尾翻了三遍通讯录，最后定在一个联系人上，邹樊点开他的名字，输入一句话：
明天出来玩吧。
他没有马上按发送键，而是顿了几秒，按下删除键，把这句话删了，又重新打了一句：
“你说生命的意义是什么？”
对面很快有了回复。
“生命没有意义，寻找生命的意义，才是活着的原因，这是我的看法。”
邹樊看着这句话很久，怔怔地盯出神。桌子上已经被他理过，空无一物，所有没用的东西都已被扔到垃圾桶里。
时间在长度里延伸，变得无限宽广，让人遗忘。直到最后，邹樊仿佛得到答案，他把手机扔到一边，阖眼安然睡去。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披荆斩棘，去寻找生命的意义。
今晚会是个好梦。
他心里默念，
愿你，愿我，愿每个人都是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