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的风与风的鬼
九泉之下不但有风，而且比阳间有过之而无不及。嘉峪关外有一处百里之广的戈壁滩，茫茫黄沙中有一处独山，岳钟琪带兵西征的时候，让人在这山上挖掘，看看是否有水，结果挖了好深，忽然发生地陷，好几个人都掉了进去，趴在洞口听，风声如雷，于是就放弃不挖了。后来纪晓岚被发配新疆的时候路过这里还见过遗迹，他在《阅微草堂笔记》记载此事，他就说，这就地底下的风，他还联想到献县一家人启坟找不到棺木，后来七八步外的地下找到了，这估计都是地风吹的结果。
可见即便死后埋在地下，也难保大风不吹得你搬家。对于为什么地下有这么大风，纪晓岚说这都是地下阴阳二气导致的，但是这阴阳二气又从何而来，他没说，估计也不知道。要我说，阴阳二气肯定是来自人的魂魄了。《论衡》上早就说了：“魂者精气也”，可见魂魄就是气，男的自然是阳气，女的则是阴气，九泉之下作为魂魄聚集地，阴阳二气那么多，自然就形成了大风。
不过就像人的力气有大有小一样，这死后化作的风也不一样，有的人死后化作的风特别大，甚至这风还有专门的名称，形成自己的专利，其中两个女性最为著名。一个是南朝宋刘伯玉的老婆段光明，《酉阳杂俎》上说有一天刘伯玉在家读《洛神赋》，看到曹植把洛神写得那么漂亮，忍不住YY一下：“娶妻如此夫复何求。”他老婆段光明听到后就十分生气，想要和洛神一比高下，就投河而死。死后就霸占了一个渡口，凡是美女从这里过，她都要刮风，害得女子从这里过都好纠结，刮风吧，害怕丢了性命，不刮风吧，说明自己很丑，又坏了名声。平白无故给女士多了一个难题。
跟段光明相比，另一个女子则要厚道的多，《夜航船》上一个姓石的女子嫁给了一个姓尤的商人，丈夫出门做生意，这女子百般劝阻，丈夫还是离去了，没有等到丈夫回来，石氏得了重病，临死前她说：“我恨我自己不能劝阻郎君，死后我原作大风拦阻那些出门的商人。”她死后，上天成全了她，商人出门遇上逆风，都说这是石尤风。
这些都是内心强大的鬼，幸好这样的鬼不多，否则风灾遍地了。对于大多数的鬼而言，死后所能变化的就是一阵小旋风。纪晓岚的一个朋友一天晚上出门看见前面一阵旋风吹来，恍惚看见里面有十几个鬼，互相牵曳，一边打一边骂，隐约听出来是在争吵朱熹和陆象山之间异同。这还是一帮读书的鬼，死后还在为学术门派打架，不知道他们旋风闻起来是否有酸臭之气。
在许多明清故事上，鬼似乎就等于旋风，许多人似乎都形成了思维定势，一见到旋风就想到鬼。《夜航船》上说有个官员周新正在堂前问事，突然一阵旋风吹了一片树叶到他脚下，左右都说城中没有这种树，只有很远的地方一座寺庙有。周新不用推理就直接断定说：“这必然是埋尸体的地方，冤魂是专门来告诉我的。”他带着人马赶到这个寺庙，果然在树下挖出一具女尸，破获了一桩大案。显然旋风还是鬼和人沟通的媒介，但前提是这个官员要能尽职责，否则若是一个混吃等死的主，别说旋风，就是台风他也不管的。
有意思的是不光是鬼在阳间化作旋风，那些阴间的“公务员”鬼差在阳间出现也经常表现为一股旋风，纪晓岚说过一个有点凄凉的故事，有个老人妻子死了十九年了，一天晚上，忽然在灯下看见了妻子，告诉她：“我到阴间后，天天想你，盼你早日来团聚，哪知道，今天我要入轮回了，从此万古茫茫，我们再无相见的日子了，所以我贿赂了阴间官差，来和你道别。”老头听了悲痛难忍，刚要说话，突然一阵旋风卷进室内，将妻子刮走了，远远还能听见妻子的哭泣。生死两地还一直念念不忘，这才是爱情。可是再坚定的爱情在生死轮回面前都抵不过一阵旋风——这旋风想必就是阴间官差出来执法的旋风。
不过这个鬼是到阳间来出差的，有的阴差则仗着自己那点本事敲诈凡人。《履园丛话》上说有个叫陈春台的儒生，家里十分贫穷，一天出门，一阵旋风刮来就病了，有巫婆看过后说是东平王作祟，拿五千钱就没事了。家里设法为他凑了钱，果然就没事了。
不过这些阴差并不足俱，如果你敢于反抗，就能讨回公道。这个故事里陈春台是个读书人，自有一股迂劲，病好后当即写了一封诉状告东平王，当天晚上他就梦见自己被带到了东岳大帝面前，东岳大帝说这事不是东平王干的，是东平王的马夫干的，马夫我已经处理了。还把钱还给了他。
陈春台走的是上访路线，不过有时候不需要惊动上层领导，如果陈春台当时遇见旋风的时候能够一阵大骂，那马夫没准就会知难而退。纪晓岚说，冯道坟墓前经常有旋风，有一次一个人晚上路过，那旋风就一直在他左右盘旋，这人胆子大，对冯道一阵痛骂，说冯道活着的时候无耻，先后在四朝为官，比三姓家奴的吕布还多一姓。如果敢还再我面前装神弄鬼，我每天都跑到你坟前尿一泡。这旋风就散去了。
冯道历来是个有争议的人，他骂这话对不对姑且不管，但此人胆气如此之状，想必也是内心坦荡。正所谓“为人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倘若内心蝇营狗苟，别说吓鬼，鬼都能调戏你。
同样是纪晓岚讲述的，有两个老学究平常看似一身正气，一天两人共同讲课，辩论性天，剖析理欲，严词正色，如对圣贤。突然一阵风刮来，吹纸张旋舞，学生捡过来看，竟然是这两人商议谋夺一寡妇田的密信。这肯定是冥冥之中有鬼要撕下他们伪装的，这样的人断不敢说一句硬气的话。
但是无论多厉害的鬼和鬼差，他们在阳间出现的时候，一定要乘阳间没有风的时候，否则一旦遇上阳间的风，他们的风无论多强大，都毫无作用，甚至他们自己都难以保全。袁枚在《子不语》借一个鬼的口气说“刮风的时候，趴在地上一点也走不动，因为阳间的风带着罡气，如山一样沉重，大风吹鬼，就像刀刮鬼背，能让鬼体消融。”
所以鬼或鬼差在阳间一定要谨慎，否则一个不小心就能被风吹走，酿成事故，甚至还会影响到普通人的生活。《阅微草堂笔记》上一个姓钱的人就被影响到了，他的妻子死了不久又复活了，按说这是好事，但复活后的妻子坚称自己是个男人，不是个女人。再三询问才知道，这人原本姓王，家在福建，原来就是个男人，媳妇都快生孩子了，他突然死掉，到了冥界，阎王一查是个错案，就差阴差送他回来。结果来到阳间，大风起兮云飞扬，两个鬼差被风吹跑了，他也如同树叶一样飘飘摇摇，不想竟然落在钱某妻子尸体上，这才复活了。这老王真够倒霉的，不但遇上冤案，又变成了女人。故事的结局有点荒唐，钱某经过百般劝说，终于使老王接受了变成女人的事实，两人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后来老王还生下一个男孩。再后来老王思念前妻，钱某就带她去了福建，他前妻为他生下一个遗腹子，是个女孩。老王就让他当爸爸时生下的女儿嫁给了自己现在当妈妈时和钱某生下的儿子。虽然是大团圆的结局，但终让人感觉到有点怪怪的，这难道不是近亲结婚吗？需要伦理学专家来理一理。
魂魄怕阳间风，想想也合情合理，魂魄毕竟属于气体，大风一吹，自然四散。不过这也不是没有什么预防的措施。纪晓岚一个军官朋友在一处战争中，身中七刀，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魂魄都离开了身体，想到自己孩子还小，家里也穷，一阵心酸。他就感觉自己的魂魄如同树叶一样随风荡漾。他忽然又想到，不能就这么死了，太便宜那些贼人了，死后做鬼也不能放过他们。就觉得身体如同铁柱一样，风不能动其分毫——最后魂魄竟然回归身体，他活了过来。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只要一心为国杀敌，满心忠义，魂魄也能“咬住晴天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不过在这和平年代战场上杀敌的机会并不多，想要做到也并不容易。我曾经把这个故事跟一个领导讲过，领导听后，意味深长地告诉我：“小锦啊，故事里是个军官，杀敌是他的本职工作，活学活用地来看，只要我们热爱本职工作，爱岗敬业，以单位为家，自然鬼神都敬畏，大风也刮不走的。”
我闻此语即掉头，有如东风射马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