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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缅甸香草

2009年5月28日,因积极改造,我获得了减刑,提前2个月出狱。

破烂不堪的出租车拍拍屁股的浓浓黑烟调头回去,我踩实脚下的泥土,开始审视被高墙铁丝网隔绝了十个月的世界。

这里是广州市东郊,夕阳余晖之处散布着待拆的高低各式建筑、临时的工棚、毫无章法散布看似摆设的各种机械,其间跳跃着许多捡起什么都是玩具的孩子,成年人缩在桌球篷、西瓜摊、廉价旅店等阴凉之处,远远避开躁热而百无聊赖的一切。

“身份证。”旅店老板娘警惕地看着我这尊唯有轮廓毫无发型可言的脑袋,以及我来时走过的方向。

我索性连刑满释放证明一块递上,席地坐在冷冰冰的水泥墩上等待,从身上摸出一包从家里寄来的V8香烟来抽,瞅了瞅背后还有个独自玩桌球的浪荡少年,便也给他一支。老板娘似乎很在意我抽的香烟牌子,很快将身份证和释放证明还回,尖着嗓门冲楼上吆喝。不多时,一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扭着屁股跑下来,将我引上猜拳声、漫骂声、怪叫声混杂的三楼,找了个临窗的单间,说了一句“快餐100、包夜200、全套350,随叫随到。我就在下面住,吼一声就听见了。”惮惮我肩上的灰尘后,嬉笑着离开。

这货色也值这价?我心中暗骂,一阵讪笑,打开旅行包取出笔记本电脑,电脑里存放着十个月服刑期留下的各种学习资料。E区中放了一堆用于掩人耳目的软件开发资料;另有一个貌似备份还原专区的I区,为了防止狱友用电脑玩游戏时无意中发现它,我隐藏并加密了这个分区。现在我要用的事情便是将I区彻底删除。

从明天开始,我将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软件工程师,开始新的生活。

翌日凌晨,经过一番梳洗,打扮得人模狗样后下楼结账,额外多付了188元,以示消灾驱晦。老板娘眉开眼笑,送了张广州市的旅游图,我欣然接受,虽然早在几月前我已经将广州市地图熟记于心。

打的进入市中心,胡乱钻进一家酒店,礼仪小姐甜甜地说:“欢迎光临依依酒店”,总台服务员投来美丽的笑容。

在住宿登记册上签上“庭车常”三字时,我蓦然发现,这是自己的名字。在狱中,犯人只有编号,我似乎已忘记了自己的姓名。

“庭先生。”服务员轻轻唤道。我哦一声,慑定心神放下笔,将信用卡递上,在读卡器上摁动键位,输入密码。电梯缓缓升上,鸟瞰下的街市笼罩在微微晨曦中,形形色色的车辆犹甲虫般穿行其间,耳际间隐隐接收到来自这座陌生城市深处的脉动频率。

浑浑噩噩地醒来, CD碟在仍在光驱内不知疲倦地转动,屏幕右下角显示着现在的时刻:

2009年5月31日18时。

门铃声划破昏睡了两天一夜的死寂。

“您好,黄埔区凌畅畅快递公司。”

我摸出枕头下的烟,抽了一支,光脚踩过冰凉的地板,打开门。身着快递公司工作服的青年验过身份证后,笑容可掬地拿出一个小邮包。

“抽烟不?”

“行啊,谢谢啦,但我没带火机。”

“呵呵,你几等烟民?”

“假扮的烟民,从来不过喉的。”

“浪费烟草。”我笑道。

平常无奇的对话。

他接过烟,凑我的火点燃,吸了一口便吐三口,冲我笑了笑,递上邮包。再见,他欠身退出房间,轻轻合上门。我撕开邮包,取出一部款式时尚的掌上电脑,突然想起十个月前的那部。

自嘲道:“换牌子了。”

19时,酒店餐厅里,侍应生目瞪口呆地看着消瘦的我以风卷残云之势很快吃光三份粤式扣肉。我抹去嘴边的油,剔着牙缝,眨眨眼,“有清淡点的吗?烫之类的,补补。”

“哦,有,那个......缅甸香草鸽汤。本店的特色菜,正宗缅甸风味,香草原料是每周空运过来的,现做。”

“别唬我咯,我刚从缅甸过来,吃得出来。”

“绝对正宗,连厨师都是从那边过来的熟手。”

“这么夸张?”

“是啊,我们老板是缅甸华人,嘻,一个小姑…….呃,您来一份吗?”

“好呢,来一份。如果是忽悠人的,我可要打你PP哈。”

“请您稍等,只需半小时。”

说罢,侍应生刷地蹲着旱冰鞋溜开。

我咬断牙签,摸出崭新的掌上电脑,联上网络,登录信用卡电子银行。账户里多了一笔钱,入账时间为08年8月。

登上云南省S市某房地产公司支付网站,输入父亲的购房账号,从记忆中搜出母亲的生日接上我的生日输到密码栏里,登入支付页面,取消分期付款模式,一次结算所有未付的款项。

登上昆明某购物网,订了一套价格不菲的家庭避孕套装,摄住笑,在邮寄地址上填上肖杨与秦琴结婚后的新居住址。临座的顾客莫名其妙地看着一个独自傻笑了半天的光头青年。

接着订了一份精致的礼品,作为迟到的新婚祝福,寄给付立慧,问候语一如往日地诙谐,最后落款道:“庭哥哥”---想了想,发现这是个很严重的失误,又把“庭哥哥”改成“大哥”。

在QQ上翻出古珊的号码,循着她绑定在TM上的手机号查到注册地----是大连,她已经离开北京。QQ昵称也变了,换作一个与她极为不相称的网名,仿佛侍立在观音身旁的托瓶丫鬟坠落到人间,连同破碎的瓷片一起,在某个被遗忘的角落重新演绎另一个角色。

我笑出声来,扬起的筷子随之抖动,自言自语般说道:“没见过这么老土的短信。”

“神经病。”人们一定都这么想。

透过窗,华灯初上,细密雨点舔着六月里湿热的楼厦,霓虹充斥城市迷宫各个角落,视野模糊的玻璃上悄然流动着莫名其妙的色彩,雨水却不知要流向何处。我抽完最后一支烟,耐着性子一一捻碎烟灰盒里的碎屑,路过的侍应生一阵风似地刷过,扰起些许烟末,钻进鼻腔内,噬咬着敏感的神经,忽然觉得口中异常干渴。

汤还未送到。

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妈妈想我了。

拨通家中的电话,是母亲的声音。

“儿子,是你吗?是你吗,儿子?”

“妈,我出来了,减了两个月。”

“是真的吗……好啊……真好……太好了……儿子,你在哪里?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儿子?妈明天去接你,爸爸今年不抓毕业班,天天都回家,爸爸妈妈妈明天就借车去接你。乖儿子,你现在在什么地方?”

“我在广州市黄埔区,前天刚出来,今天就找到工作了。哎,一家大公司,有福利有保险,底薪很高,项目不少。老板看了作品就直接录用了。你放心,哎,下个月我回家看你,你不用来了,我很好。嗯,做老本行,嘿,你儿子好歹也是个系分,干这个既合口味又随手,你放心吧。”

……

这是我平生打过的通话时间最长的一次电话,仅仅25分钟。

雨仍在下,落在时空界限都模糊了的世界。

汤还是没有来。

“您好。”怯怯地声音,但是口齿很清晰。

一缕宛如来自草尖水露的暗香拂过,将我混乱的思绪轻轻捋到脑后。

香息稍纵即逝,我微侧脑袋,看见一双手,是空的,汤呢?我恶狠狠的目光地扫过她的臀部曲线,盯着。我并不会真要打她的屁股,只是吓一吓而已。良久,居然没闪避。我索然无味地回视手中的掌上电脑,“汤呢?”

“对不起……呃……”

“哦,算了,不要啦。”

“因为厨师一时失手,原料也用完了。不如您换其它的汤,作为弥补,我们免费供应。”

“不用了,谢谢。有点困,下次再点吧。”

我收起空荡荡的烟盒,起身准备回房继续大睡。她急忙追上来,拦在前面,“等一等。”我抬起一向低头看路的脑袋,疑惑地看去,并不是刚才那位侍应生,虽然身着同样的工作服,但领花却是另一种款式,显得很特别。

“呀,真的是你!”

“……”

“庭中尉!”

6月1日9时,国际儿童节。

广场西角的肯德基店人满为患,附近泊着五花八门的汽车,一只只气球摇曳而过。我坐在路边的花坛边上,抿了一口钢制便携式酒壶里的老白干,瓶口向下,滴光最后一点。

一辆黄色宝马发出滑过空气的轻微声响由身旁掠过,闪着红色转向灯慢慢拐入风维大厦地下停车场的入口。

我走向广场,从正在到处捡瓶子的孩子们穿过,在城管人员的追赶和喝斥声中钻进大厦。电梯上升至九层时,透过幽蓝色玻璃看到广场已只剩下衣着鲜艳的孩子及其家人,还有丢弃一地的各式塑胶饮料瓶。我拿出一支烟,夹在嘴中。

“对不起,这里不许抽烟。”电梯小姐制止道。她说的是“不许”,语气很强烈。

我收起烟,放进皱巴巴的廉价白衬衫的上袋,并慢慢放下卷着的袖子,笑了笑。我很满意这件花十二元钱买来的地摊货。电梯门滑开,“十楼到了。”电梯小姐干巴巴地说。

“谢谢。”我眯着眼一边盯着她的胸部一边小人得志般地走出电梯。左边楼道的尽头,“风维软件股份有限公司”正敞开着大门。我摸出烟抽着,钻进离电梯口最近的另一家软件公司。

“出去出去,这里已经不需要钟点工!”当头劈来一喝,我被一个胖子哄出来。

我一边退出门,一边急忙解释道:“我……我……面试……我是来面试的……Java……java工程师……啊我来面试的。”

胖子疑惑地用异样的眼神扫遍我全身上下。“我有两年工作经验。”我补充道,再退后两步,站在并不宽的过道上,慢悠悠地拿出简历和存着作品的光盘,四处张望,怯怯地递给他。胖子的脸色稍稍有些缓和,翻开简历,语气怪怪地念道:“庭车常,男,壮族,1984年10月生。07年7月毕业于XX林学院地理信息系统,计算机三级,有国家软考网络管理员证书。精通Java、C#、C 、VB.Net语言及各种数据库系统,有丰富的工作经验,团体协作能力极强…….”

胖子问道:“在哪工作过?”

我说:“……我……我在学校做过学生会的干部……参军两年,刚……刚退伍。”

“哦?做过什么官?”胖子调侃道。

“那些电脑都是我管的。”我挺挺胸,继续说:“我们专业有一半课程是计科系的专业课,我还自学了CCIE、MCSD等培训课程。”

胖子笑出声来,“哟,厉害的嘛。你知道我们要招的是工程师吗?”

“你们要招人做Java嘛,我懂啊,我还为班级做过一个JSP网站,全是自己写的。”我一脸稚气地说,瞄了瞄电梯,仍没有动静。

“呵呵,你回去吧,不用面试了。”胖子将简历扔给我,调头便走。我一把拉住他,“我还没面试呢,你们还没看过我的作品怎么知道我不行?太小看人了!”这一拉很歹毒,将衬衫扎到裤子里的衣角全都扯了出来。胖子被惹恼了,“喂,怎么回事啊你!”,我顺势红着眼冲他嚷嚷起来。传来电梯的叮呼响,电梯小姐甜甜的说“请慢走”,一男人礼貌地用英语低估几声回礼,正向这边走来。

“死胖子,你看不起人!”我大声地喊道,狠狠打下他正扬起指向我的手。

胖子终于动手了。两人在过道里扭打起来,他公司里的人都涌过来围观。刚从电梯出来的外国人小心地帖着墙准备闪过去。我一把拧住胖子的命根子,一阵惨叫声后,胖子的庞大躯体失去了控制,无头苍蝇般向那外国人倒去。

场面异常混乱,匆匆赶到的大厦保安很快将我和胖子分开。无辜的倒霉外国人人远远地站在一旁,忿忿地检查着脸部各个器官,地下丢弃着被压坏的眼镜。我骤然将拉住我的保安人员拌倒在地,指着他骂道:“操!死保安别拦我,警察来了又能怎样?老子当过兵,谁怕谁?还有你,死胖子,你不就是个值班的吗,又不是老板,凭什么不让我面试。你给我记着,过几天老子找人来连这公司一块砸了!”

“妈的,都给我上,费了这小子!”胖子缩在忍着痛尖叫道,我当即溜进公司,拎起桌上的健盘砸向第一个追上来的保安的脸上,一头撞到第二个保安的鼻梁根上,又跑到过道上拉过猝不及防的外国人左拖右拽,和他们纠缠。最后,我终因寡不敌众,索性在地下缩成一团任由乱哄哄围上来的人撕打。

巡路警察赶到,制止住一场闹剧,并带走直接或间接使多项物品损坏的我。被警察押走前,我大声威胁道胖子及其同事道:

“你们等着,后天老子去汕头水警区拉一个排过来砸了你们的公司。老子跟广州基地的人很熟的,安处长欠过我人情,126师也有我的人!你给老子等着!还有你,死洋鬼子,以后没事别挡道。”

“我自己来。”

我拿过她手中的绵球棒,对着镜子在七彩斑澜的脸上涂抹药水。时小兰默默地用银白色手术剪将捻在手中刚启封的纱布剪成一片片,均匀地摊上一层层药末,然后帖到我腿上的伤处,用胶带不紧不松地固定着。

“我自己来。屁大的皮外伤,不用这么麻烦。”

我重复道。

时小兰突然破口大骂,机关枪似地倾泄着满腔闷气:“这些人太嚣张了,一定是死了亲妈丢了老婆生个儿子没屁眼的,他妈X的下手这么重,我一定让五叔去把他们都打得鼻青脸肿哭爹叫娘!”

我唬地差点从沙发上滚下来,瞪大双眼,目视这位在我的记忆中天真腼腆、可怜楚楚的缅甸华人少女。

我看着时依兰---缅北那曼镇已故镇长的侄女、缅北时氏家族千万遗产的唯一继承人、年仅18岁的广州依依酒店企业董事长。

那曼镇遭袭之夜,我为了缓解凄凉气氛而故意调侃,阿兰噗哧一笑,羞赧的表情背后,时镇长已至弥留之际。果敢军上校赵一山冒险下山,回镇取药。那时,刚从卫生学校毕业的阿兰甚至不知道,那浸透了地面的鲜血已意味着伯父的生命已濒临枯竭,她并未预料到唯一亲人将永远抛下她、远离这个世界。

“伯父叫时奇,我叫时----小---兰,有时候的‘时’,很小的‘小’,兰花的‘兰’。”她一字一句地介绍道。

“你平时说话也这么慢,这么轻吗?”我平静地说,怀中的时镇长已经断气,雨水冻凝了他伤口。

“我很凶的,小时候,我经常把赵一山叔叔骂得没话说呢。”她得意地说,调皮而有所顾忌地比划双手,雷雨下稍纵即逝的闪电照亮了她那颗躲在舌根边的可爱的虎牙。

“伯父很疼你吧?”我痛苦地发现,自己不知道如何告诉她这个残酷的现实,她的伯父已经永远的睡着了,再也醒不来。

“是啊,从我十一岁起,他就送我到云南上学,每个月不管多忙都要抽空来看我。我刚回那曼就在酒店里帮忙,让我从扫地的做起,到厨房,到大堂,每天都专门从国内(中国)请老师来给我上课。”

“那你都要上些什么课呢?”

“只要是我喜欢的,他都请人来教哦。可多啦,有健康保育啦、美食啦、电脑动画啦。呃,不过像酒店管理、财政审计这些是必修的,虽然我不太喜欢……”

“以后想做什么?”

“上医学院,考执照,做医生啊。你以后如果生病了一定要找我哦,一定哦!”她的眼睛很亮,却不能穿透黑暗的夜幕。

“一定,我会记住的。”我没有撒谎,此时,我从未如此强烈地珍视着自己的生命与健康。

我抱起沉睡的时镇长,向山林深处继续走去,阿兰别扭地拿着我的军用匕首紧紧跟着,身后的枪声正酣,无情的雷雨掩盖了血腥的撕杀。一路逃亡,一路奔命,我都没有让阿兰知道——赵一山可能出事了,时镇长已经死了,歹徒们已经在开始搜杀这座山头。因为这个天真的少女一旦知道了真相,可能会失去理智,抑或当场昏迷,并最终会断送两条活人的命。

“庭中尉。”阿兰柔声唤道。

我从回忆中醒来,想调侃几句,喉咙却很干涩,“轻点,真的很疼。以后别叫我庭中尉,我现在被开除了军籍、才刑满出狱的浪子。”

“对不起……那我叫你庭哥哥好吗?”

我断然拒绝:“不行!”。

付立慧曾用过这个称呼,“庭哥哥”三个字会让我想起她。阿兰就是阿兰,不是付立慧,我没有权利也不忍心将她当成任何人的影子。古珊也罢,付立慧也罢,已经忘记了全名的瑞瑞也罢,她们各自都是真真切切、有血有肉的鲜活地属于自己的人,循着各自的人生轨道,以不同的方式与我的轨道擦肩而过。阿兰亦然,她有她自己的轨道,不应该带着别人的痕迹,更不应该毫无知情地成为我心中的任何人的替代品。

阿兰把话缩回去,委屈而随从地看着莫名其妙暴躁起来的我。

“我是不是很凶?”我愧疚地笑了笑。

“是啊,不过我凶起来也很厉害的哦。”她歪着脑袋,“庭……你为什么叫庭车常呢?庭——车——常,停……车……”

“停车场嘛。车子来来往往,停停走走,换了一拨又一拨,因为就是停车场,不是车库。”我眨一下惯于撒谎的眼睛,说的却真是实话。

“哈哈,以后我就叫你停车场。”

“……不…….行。”我傻了。

“停车场停车场停车场,停——车——场!”她愈发得势了。

“啊?”我急了。

“哎,真乖。”她胜利了。

她用绵球轻轻点一下我肿痛的脸,那双瞳孔很黑,眼睛很亮,嘟着的嘴很可爱。

绵球带着来自一种陌生香草的气息,落在我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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