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采芷,斟月每天调汤弄药地伺候着,更有侍墨想方设法地劝慰着,更察言观色地给婉柔的心病下了一剂猛药,这病才真正有了几分起色。之前婉柔的病之所以迁延不好,就在于她每每被情感和理智相撕扯,心中就如一团麻,解不开,理还乱。忆及前尘往事,又总不免心痛神伤,便只管放任自己懒进饮食,不思睡眠。
太医日日来瞧,见这病只是不肯好,心下也诧异,只得嘱咐:“不可忧思过甚,要放宽心养着。”太后叫了太医去训斥道:“这么一个小病,怎么总不见好!真是白养你们了!”太医们也只得听着,殊不知病人不听医嘱,再高明的大夫也没有法儿。
一日晨起窗下梳妆,婉柔见绾秋、照妆眉心间都描有一朵小巧嫣红梅花,更衬得人妩媚婉转,不由笑道:“又在研试新妆了?倒也精巧。”
绾秋见婉柔今日终于肯开口说话了,十分惊喜,道:“公主大好了?”
照妆见婉柔眉目间也多了几分神采,亦是欣喜不已,忙答道:“这回可不是奴婢的创造,不过是看着这满宫里的人都如此妆扮便入乡随俗罢了。公主可要一试?”
婉柔听得照妆问话,神色却是一黯,道:“为谁妆扮为谁妍呢?”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笑道:“皇后娘娘怎的如此伤感?”门开阖声夹杂着门口侍女的声音:“大长公主万福。”,一名贵妇已是匆匆走了进来。照妆绾秋都诧异于此人的放诞无礼,婉柔已知这便是太后曾提起过的陛下的姑母,含山大长公主,便站起身来道:“姑母万福。”
只见眼前这位雍容华贵的中年妇人,保养得宜,看起来比同龄人不知年轻几许,肌肤有如少女般白皙光滑,只有在笑起来时眼尾几条若隐若现的细小皱纹才会出卖了她的年龄,言谈举止颇有几分宜喜宜嗔的风韵,看上去随和得宜,骨子里却更有几许睥睨众生的孤高自傲。一身宝蓝色的妆扮,珠围玉绕,锦绣辉煌,奢华至极,仿佛不如此便不足以彰显她尊贵的地位。
含山大长公主满面含笑,在妆台旁的椅子上坐下,道:“病可好些了?”不待她回答,又是滔滔不绝地一气说下去:“哎哟哟,好可怜见的,一国的皇后,竟瘦成这样了。本宫早就想来探病的,可又怕扰着你。”又对照妆绾秋两个道:“继续替你们主子梳妆吧。”
小丫头早奉了茶来,摆在公主身旁的黄花梨小几上。婉柔告罪落座,绾秋替她轻柔梳理一把漆黑如墨的长发,照妆则小心往她面颊上扑粉。
大长公主自顾自道:“本宫也早听说了,不过是皇帝被牵绊住了,大婚之夜没来这栖梧宫,也犯不上把自个儿气成这样啊!那云氏就是个狐媚子,风骚入骨,把皇帝迷得晕头转向的,想当初也不过是个端茶递水的小丫头罢了。你可是大国的公主,金枝玉叶,她拿什么和你比,就是给你提鞋也不配!”
照妆在一旁笑道:“公主您可想错了,我家娘娘身子本弱,长途跋涉而来,哪里禁得这舟车劳顿,路上身子已有不适,不过强撑着罢了。”大长公主抬着下巴,觑了照妆一眼,仿佛不意一介丫鬟也来插嘴,道:“哎哟喂,好丫头,瞧替你主子遮掩的,有什么可害臊的。后宫争风吃醋的事,本宫可见得多了,什么瞧不出来?”
大长公主用涂着红蔻丹的纤纤玉指端起那小茶钟,姿态优雅地轻轻啜了一口,复道:“就说太后吧,当年眼见着徐贵太妃盛宠优渥,踩到自己头上去了,这不才急着让自己的陪嫁侍婢去侍奉圣驾?如此,当年一个小小婢女才得以成为今日的李太妃。先帝见她柔美婉转,与世无争,倒颇有几分怜惜之意。虽然没有生养,她却颇有儿女之福,因着太后忙于政事,无暇照管一子一女,便代替太后尽了抚养之责,如今皇帝也只跟太妃亲,跟太后倒是势如水火,太后一向又强势,真可谓是自尝苦果了。”
她伸手抚了抚自己的指甲,感叹道:“倒是那云氏,一样的婢女出身,怎么就不如李氏安静温柔呢?”顿一顿,又冷笑道:“云氏也不是不温柔,可那也只是对着皇上。”
薛婉柔见她口里说的尽是先辈宫闱隐秘之事,非礼勿言,于是便只对着镜中的大长公主微微的笑着。
含山大长公主道:“我家端凝今日也随我进宫了,但是给她的皇帝哥哥留住了,也不知有什么好东西要给她瞧呢,所以就不曾跟我一起来这里。说起端凝那孩子,不是我自夸,姿貌自是不必说了,本宫就这么一个女儿,从小着意培养,延请名家大师,琴棋诗画无一不精,因此这闺名远扬,如今来提亲的亲贵们早踏破了门槛,闹得本宫头疼。太后也有意要指婚,但这么好的孩子,任给了谁都难如我意。”
“这孩子也是,从小就心高气傲,吃穿用度自是不凡,什么都要最好的,本宫也不肯委屈了她,我家的女孩儿嘛,自然该如此矜贵,于夫婿上,更是不能将就了,皇后说是不是?所以延误至今,也不过比皇后小一岁。端凝和皇上从小一起长大,皇帝也是极疼他这个小妹妹,端凝每次入宫都嚷着要去见她的皇帝哥哥,皇上有什么好东西也总是替她留着。”
正说着,大长公主看到敞开的妆台小屉里露出一条流苏,便起身来伸手取了去,原来是一枚玉,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细看,一边口中道:“这是什么宝贝,怪精致的。”
婉柔绾秋等心中一惊,却不好阻止,只得眼睁睁看她拿了去。含山大长公主见那玉十分光洁莹润,有如碧水盈盈,背面刻有两行小字,便一面看一面念道:“莫失莫忘,岁月静好。”不由笑道:“这话倒教我想起了《诗经》里所说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玉皇后必是日日佩着的,肌肤摩挲润养才会有此光泽。这字迹雄浑有力,像是男子的手笔,何况又是这男女情好的词句。皇帝自不会送这样的东西,皇后这么珍而重之,倒由不得人不生疑了呢。”
大长公主带着唇边一缕微不可觉的得意笑意,目光锐利地在婉柔的面上逡巡,却见她平静无波,神色自若,方才笑道:“跟你玩笑呢。只是若不是你已出阁,本宫准会以为这是你情郎赠你的定情信物呢。”
婉柔从公主手中拿回那枚玉佩,淡淡道:“姑母多心了。这是出嫁之时母亲赠我的传家之宝。这上面的词句不过是一位母亲对女儿的殷切希望,愿女儿得遇良人,琴瑟和谐,岁月安好罢了。至于这字迹,是母亲请了书法大家书写比照雕刻而成,自然是男子的手笔。”
公主听如此说,方笑道:“是啊,堂堂大国的公主,又怎会像那些轻浮不知廉耻的浪荡女子一样私相授受呢。”又故作关切地笑道:“若你母后知道你这一国的皇后在新婚之夜居然独守空房,恐怕也要伤心自己对女儿的祈愿成空了吧。”
婉柔笑盈盈道:“看谁笑得最好,不如看谁笑到最后。日子还长着呢,一城一地的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就不劳姑母您为婉柔费心了。”
大长公主的笑容有些发酸,斜睨了婉柔一眼,道:“时候也不早了,本宫也该接端凝一起回去了。皇后好生休养着,早日痊愈才能早日侍奉陛下,别白白便宜了那个狐媚子。”
等她出去了,照妆吁了一口气道:“总算走了,说长道短听得人头疼。”
绾秋道:“手又快,眼睛又毒,还好公主您应对得宜,她恐怕没起什么疑心。”
婉柔用手摩挲着那块玉,沉默良久,方才道:“疑心岂是那么容易消除的?她只是苦于没有证据罢了。”
绾秋忿忿道:“刚才听她东扯西拉地说这一大篇话,不外乎幸灾乐祸,贵己卑人,奴婢可瞧不上这样的人!”
两人见婉柔低头只顾思索,似郁郁不乐,照妆便忙岔开道:“这里的菊花倒也开得不同,太后刚打发人送了好些来,许多品类竟是从未见过的,刚刚庭院各处摆放了,皇后娘娘快去瞧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