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家寨小学开学的一应事宜就绪后，锁柱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和福生、五老汉早就商妥，把玲玲和庆生媳妇芳芳就接到常家寨来，在学校安排事情做。他见学校房舍都已妥帖，就套了一挂骡车去县城，探问刘钢强几时能到常家寨，顺便接芳芳和玲玲过来。到县城问过闻树人后才知，刘钢强一时半会儿还回不来。闻树人对锁柱说：“本来已在警察局找好了人，将刘钢强曾参加上街游行的案底私下抽出来，可这个管档案的警察突然调开干跑外的差事去了。他的案底未消，暂时还不能回来。学校的事，只得由你先管起来。”锁柱听了闻树人的话，心里哭笑不得。他心里想，自己只上了几年的私塾，识了几个大字。看个简单的书信还勉勉强强，如何能面对教学生的老师，担起管学校的事来。更让人担心的是，刘钢强不能返回来，他和玲玲的婚事也就耽搁下了。如今刘喜贵的死讯多数人还不知道，过些时候传到张榆生的耳朵里，玲玲和钢强的婚事会被搅得天翻地覆。他问闻树人，刘钢强究竟甚时候能回来，不要耽搁得久了，把两个娃娃的好事搅黄了。闻树人一脸无奈地说，说不好，争取早些。也许回不到常家寨小学来。锁柱是个热心肠的人，听了闻树人的话着急地说：“常家寨办学用人的事倒在其次。不管他回不回到这里，闻局长你得给想个法，让这一对年轻人早一天走到一垯。咱不忍心看着他俩散了。”
从闻树人办公室出来，锁柱心里沉重，脚底无力，一边想着心事，一边赶着骡车就往回返。走了一段路才记起还要接芳芳和玲玲两个人去常家寨，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将车掉过头，往庆生住的地方走去。
自庆生出了事，芳芳就在家里闭门不出。义兴小学也三天打渔，两天晒网。芳芳的娃再没去过学校。福生媳妇芬芬在家无事，也就天天过来陪着二嫂说话解闷。玲玲更是一个人没地方去，在家帮着芳芳招呼德润。玩耍一阵，复习几篇功课，不让他到外边去，免得生惹是非。锁柱赶着车进了院子，见她们先后俩和玲玲都在院里坐着，一边往墙边停车，一边说：“哎呀，可巧了，你们仨都在。我来接你们去常家寨来了。”
她们三个见锁柱赶着车进了院，早就站了起来，上前打招呼。芳芳走到锁柱跟前，一边伸手想要为他拴骡子，一边说道：“唉，难为常家大哥了。快过去歇着。”
锁柱已停好车，顺手将骡子拴在车辕上，笑着说：“好啦，这事不是你们干得的。”
锁柱说着走过来，坐到一处大石台的旁边。玲玲从屋里倒了一碗水出来，递给锁柱。芳芳的娃德润跟着玲玲也走了过来，走到锁柱面前，叫了声：“常家舅舅来啦。我那德清姑舅怎没来呢？”
芳芳的娃这么叫锁柱，把玲玲逗乐了，笑着说：“哎呀，常家大哥好福气。德润，过来。怎么甚时候冒出个舅舅来，让你做了人家的外甥呢？”
锁柱有些不好意思，说道：“嗨，不合适。我早就说，张家常家几辈子的亲戚了，如今就只能叫大爷。就是庆生姑舅教的。”
芳芳跟着从车边走过来，笑着说：“哎，也没甚不合适的。姑舅亲，辈辈亲。让娃叫，叫了就答应着就是了。”
八三锁柱自庆生出事后，已见过芳芳多次，这才见她脸上有了笑容，就说道：“好，叫舅舅也好，叫大爷也好，都答应。娃娃高兴就好。咱该走了。”
芬芬也笑了起来：“好，这回我带着娃去回个娘家。二嫂你就是要驻娘家了。”
三个女人说笑着，打破了多少日来的沉闷。众人听芬芬说也要去常家寨，就劝她说，福生既不在县城，回来进不了门，不要去了吧。芬芬说，他看见两家的门都锁了，就知道了，说过就去锁自家的门。芳芳和玲玲取出一些行李放到车上。锁柱替她们整理绑捆行李和套车的中间，芬芬已锁好门过来。三个女人坐着车出了院门。芳芳坐在车上，看着这里的矮窑已不是自己居住的地方，望着这所院子渐走渐远，眼泪止不住又落了下来。
转眼又过去了一个多月，常家寨常家那所无人居住的院子已换了模样。义兴小学的牌子已挂在院门外，用红布包了起来。院子里北边一排土窑洞整修得干净利落。靠中间的窑洞用作校长和教员的办公用房，摆放好办公用的桌椅。两边的几间留作教员的寝室，屋里都盘好了炉灶和土炕。院子中间的两处大房整修成两处教室，也摆放好课桌和长凳。黑板已挂到正面墙上。
自芳芳和玲玲到了常家寨后，就在义兴小学院里最边上的两个窑洞里安了家。常家这所多年无人居住的老院子又恢复了生气。白天，院子里总有人进进出出。有的是来看哪里还有不合适需要整修，继续干一阵子活；有的是来瞧一眼学校究竟建成个甚模样了，探问自家的娃娃几时能迈进这自己亲手整修好的学堂。到了晚上，锁柱一家人怕从县城初来的两个女人在这空旷的院里寂寞，围着她们拉一会儿家常；锁柱的媳妇花花陪着玲玲，每日在玲玲的屋里过夜；德清德润两个娃早已混熟，两个一见面就离不开，夜里也就住在芳芳的屋里。
芳芳自到了常家寨，锁柱就把学校的后勤杂务全部托给了她。白天她忙着料理学校开班的一应准备事项；入夜有德润德清两个娃在跟前，还得经管他们穿衣吃饭，上炕睡觉。她手头有了事，从早到晚闲不下来，自然就少了想心里事犯忧愁的时间，只觉得日子过得快了起来。只有入夜躺在炕上，才一个人思念一回依然留在县城失去了自由的庆生，不由暗自叹息和落泪。
玲玲住到这里后，却是另一种心情。她天天盼着刘钢强早日回来，出现在她的面前。她想到她的铁蛋就要回来了，一颗心常常猛烈地跳动起来。她猜想，也许过一会儿他就会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喊着她的名字说：“玲玲，我回来了。哥回来和你一起教娃娃读书认字，再也不离开妹妹了。”随着学校开班的日子愈临近，她的这种思绪就愈强烈；这种思绪愈是强烈，又有一种莫名的担忧和失落向她袭来。有时夜里睡梦中见他从远处正迎着她走来，越走越近。她高兴得喊着他的名字，迎着他跑了过去。却见他走着走着，离自己又远了。急得她一阵狂奔，边跑边喊着：“你走岔路了，往常家寨走这边，那边是寺前村，你大大早已不住在那里了！”一边没命地想追上他。可他好像既没听见她的喊声，又没看见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依然往另一方向走去；转眼间又看不清了人影。她着急得哭了起来。花花见她睡梦中哭喊，将她摇醒，才知是在做梦。花花安慰她，铁蛋会回来的，夜里的梦往往是相反的。可日复一日，铁蛋始终没出现在她的面前。
锁柱见玲玲初来时白日里笑逐颜开，天真活泼，掩饰不住喜悦的心情。渐渐地脸上少了喜乐，堆起了愁云。听花花说，她夜里又常常在梦中惊醒。看看开班的日子临近，挑选的几个教过私塾的先生也已住到了学校，常家寨和临近的几个村里的娃有的已按捺不住，提前来报名。锁柱觉得再这样瞒着她已不是个法子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告诉她。这天，正好五老汉过来看锁柱，就和他商量着如何将刘钢强不能回来的事告诉玲玲。五老汉叹了一口气说：“玲玲姊妹俩命苦啊。她姐姐摊上了那家皮匠人家，如今捡了一条命，躲在那个孤庵里谁也不见。她呢，本来说刘家娃娃就要回来了。人一回来，咱就做一回主，替他们刘家和张家把这婚事给办了，办过后再说以后的事。谁晓得又出了变故。瞒是瞒不住了，只是怕再生出事来。”
锁柱也不安地说：“是啊，五爷说得是。我也就是想，没准了闻局长哪一天把铁蛋那点事给弄了了，就一直还瞒着玲玲。前几天我又问过福生兄弟，他对我说，刘钢强肯定不能回来了。县党部的人觉得县城一年多来出了两次大乱子，小的乱子不断，县里整治乱民的事办得不彻底。侦缉队换人，警察局的人换岗，教育局要安插他们的人，还在通过参与两次大游行的人排查游行的组织者，刘钢强离开县城时肯定已受到注意。再说，他大无端送了命，他回来，必不能无声无息，悄悄咽了这口气。一旦出头，必然有险。因此，已叫他往别处去工作了。老人出事的事也要选个时候告诉他。”
“唉，玲玲娃性子强，也许能挺得住，怕的是榆生一家那三个，她们迟早要知晓刘铁匠死了。晓得了死因，还要弄得翻江倒海，不得安宁。”
“唉，怎个也不能说是让人打死的。就说病殁在外了。”
“是倒是。不过，哄过一时，哪得长久。也只能走一时说一时了。”
常仲贤回到包头后不到一个月，鼎兴号又筹足了十个车的赈粮，常仲贤派了一位精干的伙计押运着这批粮送往口里。交卸了送来的粮后，就留他在清水寨筹办鼎兴号清水寨分号，升任他做了新开字号的掌柜。常家寨义兴小学就要开班的时候，鼎兴号分号筹办得也十分顺利，一切就绪，只等开张。离开包头前常仲贤对这掌柜说，他在包头还有些事，一时半会儿不能再去清水寨，嘱托他一定要把办分号的事抓紧。这掌柜原是随常仲贤多年跑外的伙计，常仲贤以他头脑灵活，做事认真，诚实可靠，心高气盛，就提他任了分号的掌柜。他以为东家行前嘱托的话是有意试他能否独立办出一件大事来，见各事齐备，东家不能即来，就自作主张，挂出了招牌。谁知招牌是挂出来了，生意却开展得并不顺利。他走马上任，一个个难题接踵而来，碰得鼻青脸肿，急得挠头抓腮，不知如何是好。就捎话给常仲贤说，这清水寨风水硬，自己实在无能。自鼎兴号的牌子挂出去以后，就没几个客户上门。倒是镇上的收捐收税的，管治安的，派杂差的，还有街皮二流子讨钱要吃喝的，隔三差五登门，搅得不能安宁。各种招法施尽，并无大效。务请东家另请高明，自己还是回包头做原来的伙计合适。
常仲贤因往清水寨和常家寨送赈粮，遇了被劫的事，专往红柳沟去作了汇报。上级以为这件事出得蹊跷，不可大意，对常仲贤说：“首先是要查一查自己人中间，是否有人走漏了我们的一些活动情况，或者你不留心自己暴露了身份；其次是对方的意图和对我们的情况掌握到何种程度。虽然现在看来，对方并没有掌握确切证据，但至少，他们已有了某种怀疑。在未弄清其中的缘故之前，不得再去清水寨，以免此前所做，一切尽弃。”常仲贤理解上级的意思，除仍按原计划筹粮，派出得力人送粮和筹划开办字号事外，数月间未踏足清水寨。接了清水寨掌柜的口信后，只得回复他说，字号初办，其情难免，过些时候自有转机。遇有难题，可叩郑先生门。这掌柜的别无他法，只得去请教郑子民。其实郑子民早就关注着分号的状况，觉得这掌柜操办字号事务倒还干练。只东家未露面，掌柜的就决定挂牌开了业，对内喧宾夺主；对外不尊重对方和客商，不知道东家是谁，自然就免不了出麻烦。可事已至此，他不能再说这些话。他也清楚，常仲贤不能亲来清水寨主持揭牌，是因先前的麻烦还没摸清脉络。他不能说这些，只得对他说：“清水寨这个地方小，可有那么一两路神仙还是有些来历。借有盘根错节的关系，多年来，就把这一点地方把持得水泼不进。你们常东家要来此开字号，郑某已对他说过，要有这个心理准备。常东家的意思，他不求今日开店，明日就有银子赚，一为磨练人才，二为日后拓展生意打个基础。郑某看他是想试试你的才干。你不必有为难的思想和顾虑，抓住机会，做好一两笔生意，局面也许就会有改观。日后东家有闲，过来为你壮壮胆。”
掌柜的以为郑子民几十年教书为业，只会咬文嚼字，哪里能说得上做生意的道道。从郑子民处出来，他一路反复琢磨郑子民的话。一开始，觉得并无新鲜之意。再琢磨后面的那句话，才豁然觉得，自己贸然挂牌开业，犯了忌。有人利用了这一点，做了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