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憨娃父子两个离开家已有六个月了。家里留下巧巧和她的病婆婆苦熬日月。婆婆躺在炕上要人伺候,巧巧拖着近七个月的身子,越来越觉得身不由己。好在婆婆已是多年陈病,人不能动,脑子不糊涂,心里清楚。她已认可了日复一日一个人躺着,送走了白日,迎来了夜晚。白天三餐能坐起来自己吃,大多时间是变换着姿势斜躺着;夜晩已习惯了一个人睡觉,从不要人陪。巧巧白天伺候婆婆的一日三餐,陪婆婆说几句话,收拾预备一些将要落地的小生命的用物,人总是忙着,不觉得孤单。天黑了一个人守着一孔破窑洞,心里空落落,眼里常流泪。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苦熬了大半年的人们总要拿出平时节省出来的一点黑豆,磨几斤豆腐;泡一二升软米,蒸一锅年糕。有的存有豌豆或小豆的,还要擀些豆面。有这几样东西,也就算能过个热热火火的大年了。巧巧过年的东西一样也没备。她挺着沉重的身子能做好婆媳两个人一日三餐就已不错了,哪里有精力磨豆腐和擀豆面。她唯一能拿出来的就是腌了几个月的一小坛羊肉。她把羊肉取出来用水泡了,预备过年用。她知道有婆婆在,不管怎样,过年这一天,得给婆婆做一碗像样的饭食。
玲玲这些日子白天帮姐姐干些杂活,夜里一直陪着姐姐。玲玲妈知晓巧巧身子不利索,心里又不舒坦,过年的东西一样也没准备,心里不是滋味。她就切好了一块豆腐,抓了一碗年糕、一把豆面,装在一个篮子里,让玲玲送过来。巧巧知道爹娘的日子也过得紧紧巴巴,含着眼泪让玲玲把这些东西带回去。玲玲怎也不肯。巧巧就包了一块咸肉,对玲玲说:“这点肉本来是想过年后去家看老人带着的,这两天肚子里的小东西不安然,不晓得过了年还能不能出门,你把它带回去给老人吧。”
玲玲听姐姐这么说,吓了一跳。心里想,不是说还有两个多月呀,怎这个时候就说出不了门了?会不会就要生了啊。就问姐姐,是不是要生了啊。巧巧近日来总是心慌意乱,感觉不知是害怕,还是喜悦。就说,不知道,说不准,反正是不对劲。玲玲还是黄花闺女,哪里晓得这不对劲是怎回事。巧巧也是头一回怀胎,她也不知道临盆前的征兆。玲玲赶紧回家寻她的妈妈,把姐姐的话一五一十地给妈妈说了一遍。她妈妈心里也急了起来,嘴里一边说,不对呀,还有两三个月哩,怎能就生呢。一边急着往巧巧家赶来。
巧巧见妈妈忙不迭地赶来,赶忙起来让座,问道:“妈呀,天寒地冻,大冷天的,跑甚哩。”随转身又对玲玲说:“准是你,这黑天冻地的,把妈妈呼叫来。”
巧巧妈缓了一口气,问道:“感觉怎地不对了?还有些时候呢,不该是要生了吧。唉,这一家没个抛头露面的人,到了该用人的时候觉着真是难为了。”
巧巧听妈妈说,勾起了满腹悲伤,说道:“感觉有些下坠,胎里老是动。心里慌。不会那么快就生吧?他们父子俩走的时候说好年前要赶回来的,这还有几天就过年了,也不晓得会不会回来。”
玲玲知道姐姐心里本来就藏着一肚子苦水,妈妈不该这时头一句话就点了姐姐的酸苦处,就说:“妈妈放心,我守着姐姐,有甚事也能过得去。”
二二巧巧妈看巧巧暂时还不会生,就安顿说:“唉,按说一时半会儿还不要紧。就让玲玲在这儿给你差个心慌,有了动静随时有个呼应。也只能这样了。巧巧你自己多留心,不敢着重了,小心动了胎气。”
巧巧妈和两个女儿说了一阵子话,告辞出来,要到隔壁窑洞去看巧巧的婆婆。巧巧的婆婆长年卧床不起,拉屎尿尿都在炕上。这个爱干净的女人自有了病,生怕有外人到她躺着的炕前,闻到叫人难堪的气味,常常把干沙蒿点燃遮掩异味。她耳聪目明,人躺在炕上,外边有个动静,听得清楚。巧巧妈进了院子,她已知晓了,赶紧把备在炕头的一把干沙蒿辫子点着薰了一阵子。巧巧和玲玲陪着妈妈过来,巧巧推开婆婆的屋门,屋里一股沙蒿烟的清烟味扑鼻而来。
巧巧婆婆见她们三个推门进来,赶忙欠了欠身子,招呼说:“亲家你过来啦,快坐。我这一个活死人,一年到头待在炕上,难得亲家想着,巧巧快给你妈妈滚水喝。”
巧巧妈过来坐到炕边上,说:“亲家,我这也是,一年到头穷忙,这么几步路,一年也就见亲家几回。亲家不要笑话。快过年了,知道你这儿准备不来,给你婆媳俩送些吃的。顺便看看你。”
“难为亲家了。这年头,大家都不宽余。他们父子俩不在家,我们俩有一两口对付着就过去了。如今倒是你这女儿拖着个重身子,我不说帮不上忙,还得让伺候着。苦了娃娃了。这父子俩走的时候说,长短要赶回来过年。这年根近了,还不见个踪影,也没人捎话传递个消息。”
“唉。按说呢,这过年,穷也过,富也过;人多了过,人少了也过。把谁也落不在年这头。亲家你不要想那么多,不管这过年也罢,生娃娃也罢,大家帮衬着总能过去。他们要是赶不回来有他们的难处。出门在外不由人。亲家就把心安下来。”
巧巧婆婆长叹了一口气,说:“唉,我操心不操心不顶甚用。一个大活人,成天躺在这里,说死死不下,说活活不利索。得让人操劳。还不如死了利落。”
“亲家你这是说哪里话。吃五谷杂粮,哪有个没病没灾的。莫不是巧巧娃不孝顺吧?”
“不是,可不是。亲家想哪里了。媳妇难为啊,一年到头端屎倒尿,洗洗涮涮,我这心里过不去啊。那死鬼父子两个走了小半年了,说甚也该回来了。过不了几天,这老少两个人都得有人伺候,你说这熬煎不熬煎。”
巧巧妈一时语塞。她心里清楚,巧巧伺候不能行动的婆婆,是情理中事。心里再苦,在老人跟前不能不孝顺。可巧巧眼看着就行动不得了,谁伺候这病婆婆,成了难事。也难怪巧巧的婆婆心里熬煎了。她预感到这个难题又将落到张家的头上,她的心里充满了酸苦。两个女儿一对儿苦命,这磨难不晓得几时才是个头啊。
巧巧和玲玲听着她俩说了一阵子,一时插不上一句话。巧巧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一阵,辣一阵,苦一阵。泪珠儿在眼里旋转着,眼圈泛成红色,身子像不时在颤动。玲玲心里也在难过。她看着眼前姐姐的处境,不由得心酸。她更想到铁蛋哥。她也盼着铁蛋这两天突然出现在她的眼前,给她一个惊喜。她不晓得她的老爹真的摊开了退婚的事,会是个甚结果。要是铁蛋等不回来,她过的是甚日子。
俩亲家说了一阵儿话,巧巧妈吿辞出来,返回了家。巧巧的屋里就剩下她姊妹二人。夜晚,两个人躺在炕上,各人想着心事,少了话题。
巧巧想起了五个多月前憨娃离家时的情景。那还是刚刚赶过海神庙庙会没几天。二伏已过,雨还是没落下來。往北的大路上逃荒出走的人们成群集队,川流不息。憨娃父子想着家里存粮不多,一家四口人顶多能吃到年底。大灾之年,有钱也买不到粮。眼下自家的羊群也已没草料喂养,攒了几块钱也怕到时无济于事,这就商量着走口外逃荒。巧巧心里知晓,一家四个大人吃饭,家里的粮肯定支撑不了一年,男人们出走逃荒是迟早的事。可家里有卧床的婆婆,她知道留在家伺候婆婆的事注定就落在她的身上了。她心里已有了准备。可等到他们父子俩买了一大袋子盐,又搬桌子又磨刀时,她意识到,眼下这一群羊都要宰杀了。这件事办完怕就要走人了。她既害怕憨娃走了家里留下她和公公、婆婆三个人。她和公公一老一少,形同鳏寡,整日厮守在一起,不是滋味;她也害怕他父子俩都走了留下她守着病婆婆,难度日月。憨娃还是对她说了,他们父子俩一起出去逃荒,凭老爹的手艺,出去三五个月,也许能挣几块钱。家里省下三五个月的粮,灾荒能度过去了。不管挣不挣钱,过大年前爷俩一准回来。巧巧惨淡的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的微笑。
说要分离,日子过得飞快。转眼间憨娃父子就要上路。头一天午后,一家人备好了上路的行装。张榆生一家来送行,巧巧预备了炖羊肉和年糕,日头还没落山,两家人就在一起,闷闷地吃了晩饭。
送走了爹妈,巧巧一个人返回屋里,一头扑到炕上,蒙着被子嚎啕大哭起来。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外边的天已黑得伸手不见掌,憨娃忙完了活,才进了那孔将要离别的破窑洞。屋里没点灯,只听得媳妇抽泣的声响。这个粗心的男人这才感到媳妇此时的哀怨和悲苦,他的心里也不由一阵酸楚。他也没再点那盏小油灯,上了炕,抱起巧巧,把她拥在怀里,替她擦抹着滚烫的眼泪。巧巧双臂伸过来,使劲搂紧他,生怕他猛然间在这黑暗中消失。
憨娃抱着媳妇,喃喃地说,不哭不伤心,这不就三五个月,就回来了,哭个甚。他不晓得怎样说才能安顿住媳妇的心绪,只是边说边在她的身上婆娑(抚摸)着。
他替巧巧宽去单薄的衣裤,随之退去自己身上的衣物,巧巧的双臂紧搂着他的身躯,不敢松开。憨娃见媳妇紧紧抱住他,整个身子在颤动,哄着她说:“看你,又不是走了不回来了。”巧巧怕就怕他说不回来三个字,用尽全力使劲搂住他说:“不许说不回来。”嘴唇凑上去紧紧捂住他的那一张大口。憨娃春心勃动,抽出婆娑她赤裸的身子的双手,翻身而上,将巧巧的身子压在他的身下。巧巧已不能自制,全身抖动。两个人灵与肉紧紧交融在一起。
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只能听得出女人似哭似叹似哀似悲,或高或低或粗或微的喘息和呻唤的声响。巧巧猛然间感到全身一阵冰凉,像从半空里掉落下来,坠入万丈深渊。憨娃此时却春心荡漾,唤起一阵浮想。他真想再看一眼媳妇那一双撩人的双眼和娇美迷人的身躯。可又想到媳妇那无奈的苦笑和那悲凉痛苦的面容,听着她痛苦的呻吟,他没有了这种勇气。他的心里升起一种疚愧。他觉得是他韩憨娃无能,不得不抛下娇弱可人的媳妇,背井离家,远走他乡。他不晓得这一夜苦中行乐后,等待他的是何种境遇。
他俩这一夜谁也没有睡意。憨厚的憨娃说不出多少安抚媳妇的话;巧巧有不尽的苦处又不愿说在当面,只有那一双娇嫩无力的双臂牢牢箍紧他的身躯。
巧巧想着,也许就是那一晚,铸就了她身子里的小生命。如今有了这小生命,再苦的女人心里也有了一种寄托。她盼望着他早些来到这个世界,给悲苦的妈妈带来一些欢愉和向往。可又一想,也许他来到这个世界选择的不是时候,也许等待和迎接她娘俩的是悲伤和屈辱,是痛苦和忧愁。
玲玲也想着心事。她的老爹说,铁蛋过年还不回来,就要去退亲。到时大闹一场后,父女亲情就要受损伤。她坚信铁蛋平安无事,就是有事,也不能做这无情无义的事。她这时想起了有一次铁蛋从城里回来,正好碰上她在姐姐的院子里。那时她的爹爹还没提起这门亲事,她已隐约知晓她爹妈的想法。她看见铁蛋从城里回来,走出院门,凑上去打招呼。她说:“铁蛋哥,回来啦,城里是个甚样子,好不好?”铁蛋见是玲玲,高兴得眉开眼笑。走到她跟前笑着说:“回来了。城里好是好,就是看不到妹妹你。”玲玲开心地笑了:“你把我也带到城里,天天让你看。”铁蛋喜得情不自禁,拉了一下她的手,说:“真的?你老爹不会说我把你拐跑了吧。”她会心地笑着说:“你憨。”
过了些时候,这门亲事订下来了。才订下亲事,铁蛋就出了事。自此玲玲就再也没见着铁蛋哥的面。她听说铁蛋哥为请愿的事远走了他乡,晓得铁蛋哥是干了件大事,不同于逃荒要饭。她知道这年头干大事的比逃荒要饭要凶险得多。可她觉得男人就应当想大事干大事。男人能干大事才是真正的男人。男人干不了大事那是没本事,不敢干大事那是窝囊废。她一定要等着他回来。
玲玲想着想着,嘴里不禁哼出清水川老幼都会哼唱的一曲古老而扣人心扉的曲子。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
说上两句贴心的话,哥哥你记心头。
走路你要走大路,不要走小路。
大路上人儿多,说说话儿解忧愁。
坐船你要坐船舱,不要坐船头。
船头边风浪大,伤着身子人心揪。
出门不比家,日落早投宿,
荒原野岭道路难,千万莫贪行夜路。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
双手牵着哥哥的手,送你送到大路口。
哥在口外受饥寒,妹妹我苦在心里头。
揣上妹妹丝一束,如同妹妹跟你走。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
西口路上凶险多,时时处处把心留。
世上便宜贪不得,野花野草不要瞅。
哥哥你走西口,小妹妹我实难留。
双手牵着哥哥的手,止不住泪水哗哗往下流。
天上的雁儿有归期,不知哥哥甚时转回头。
人隔千里无信息,魂牵梦绕是他乡。静静的夜晩能分辨岀掉落一根针的声响,她那清脆而低沉的曲声透过静谧的夜空,飘向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