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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番外

拾遗篇

京都学问谁第一,翰林魁首简学士。

这在长安既是个生活常识,也是个文学常识,更是个政治常识。

三年一度的会试期到,全国大批的举子汇聚京师,届时,被书商改造的简氏备考攻略总能卖断货。本朝在学问上只出过一个传奇,那便是三十年前夺得乡试解元、会试会元、殿试状元这连中三元的天才青年简学士。

都说,简氏祖坟上冒的烟兴许能将地瓜山芋烤熟。

简家小公子对这样的传闻扑哧一乐,忽视了贴身书僮流光暗中使的眼色,道:“那必是祖坟被人放了火。”

于是这个月第八次,小公子被罚握冰写字。

流光愧疚自己没有行使好望风的职责,又见公子手指冻得通红,决定暂时抛弃简学士订下的不准私传八卦的家规,同公子讲些艳事解寒。

“今年长安十大美人榜出炉了,公子猜猜榜首是哪家小姐。”

简小公子左手握一块冰,早冻得没了知觉,右手仍不停书着《洛神赋十三行》的小楷,一笔笔不疾不徐,对这话题也不甚感兴趣,“除却郡主,还能是谁。”

“公子真乃神人也!”流光左右看了一圈,神秘兮兮道,“那个……你是不是见过她?郡主是不是真的很美?”

简小公子手心的冰块终于渐渐化了水,沿着袖口蜿蜒到了小臂上,右手的字也将将写完,瞧着自己的小楷有些心不在焉,随口“嗯”了一声。

此时他莫名地想到那个只在襁褓中远远望了一眼的小公主。

那年,大曜九州动乱到巅峰,终于在武帝手中归于一统。

那年,宫里新添了小公主,排行第四。

那年,顾太傅解印辞官。

那年,他七岁。

简氏一脉子弟,七岁已是不小的年纪,有了基本的学识和基本的审美观。这一朝的几件可载入史册的大事,都叫他遇着了。

他有幸得见那传奇一般的女太傅,也有幸得见女太傅怀抱里的公主娃娃。彼时,他只在父亲简学士身后,暗中抬头,打量那场中的一大一小。

大的风姿倾世,小的玉雪可爱。

女太傅边捏着公主娃娃的小脸,边啧啧感叹:“听说刚出生的小孩都丑得跟老鼠似的,这小阿四才刚满月,怎么就迅雷不及掩耳地长开了?还长得鼻子是鼻子,眉毛是眉毛,精致得跟捏出来的瓷娃娃似的。将来大了,可怎么挑驸马?”

他只遥遥望了一眼,襁褓里的一双眼睛谁说话就看谁,灵动得很。那双明湛湛的眼,初识人间,裹着一团天生光华,如同蚌壳里的珍珠。

小公主被宫人抱回,忽然转动着眸子,自宫人肩头,越过十几丈的距离,远远地望了他一眼。

当时万千人,谁也不曾注意到那悄然无声的一眼。即便日后,生活常识告诉他,婴儿的视线范围有限,不可能望那么远,也不能说服他,那一眼不是看的他。

回家后,他吞吞吐吐央求母亲再给生个妹妹,被简学士一阵鸡毛掸子抽到了门外。

一晃许多年,他再也不曾见过那小公主,倒是后来另一位小郡主的名头如日中天,且艳名远播。

这姑侄双主,一个隐如谜,一个奔似火。

小郡主纵马京华,少有贵公子不认识的。即便是多数时间被关在书楼里看书的简小公子,也见过她几面。即便是他也觉得那无聊之极的美人榜榜首非郡主莫属。

书上说,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藏于深宫少有露面的那位公主,只怕是应了这句话吧。想到这里,简小公子终于为母亲没能给自己生一个妹妹而释怀了。

可是,那么灵秀的娃娃……哎……委实可惜了!

流光见公子手握冰水都能神游方外,担心老爷又会突然袭击检查,忙抓起书好的字文晃在公子面前,“老爷来了老爷老了!”

简小公子面色无畏地转了转眼,“来便来,我又不是没写完。”视线忽然凝到字书上,那一段文默得有手无心,此时重新看到,愈发不以为然。

古人写洛神,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世间焉有洛神?

第二年,姨母家托媒人来说亲。母亲很乐意结这门亲事,好说歹说终于劝得简学士勉强同意。先娶亲成家,再科考立业,也算是人生正道。

两亲家亲上攀亲,自是喜不自胜,其乐融融。

流光被吩咐来让公子往前厅见一见未来的泰山泰水,发现他家公子正在床上收拾包袱准备离家出走,立刻当机立断临危不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绘声绘色渲染表小姐的温柔娴淑聪明可人骨骼清奇绝对生得了儿子。

简小公子虽然最终没能逃走,还被一顿棍棒收拾,但他用自身实践证明,只要抗争,就有希望冲破包办婚姻的牢笼。

虽说买卖不成仁义在,但亲家不成亲情在这种说法绝对是一种荒诞的存在。所以,两家彻底掰了,且反目成仇。

简夫人得罪亲姐姐不说,抱孙子的大计也一时无法实现,整日以泪洗面。简学士一怒之下,绝然道:“不能金榜题名,就不要指望老子给你娶媳妇儿!不能高中状元,就不要再踏进我简家的门!”

简学士二十岁上中的状元,简小公子打破其记录,十八岁,殿试第一,状元及第。

虽然之后提亲的人更加络绎不绝,但状元郎不点头,简学士也无法再棍棒相加。

父子双学士,均入翰林院,不过,能不见就不见。

时光荏苒,白驹过隙。

他已过了弱冠之年,首度同父亲一起被邀入禁宫内苑。御苑皇家气派,别有非凡洞天,草木花鸟都是珍奇无比。盛宴正浓时,他悄然离席,信步闲逛。

一花一木都是幽情,他流连忘返。

忽然听见人声,假山侧的花木深处,好似有人在打闹。他寻了条路准备避开喧嚣,又听见一句少年的调笑。

“本公子对你一见钟情!”

圣人说非礼勿听非礼勿视,他还是回了一下头。

假山流水畔,兰叶葳蕤岸,这条河流似乎化为了光阴的逝川,逆流而上十数载。

娉娉袅袅十三余,豆蔻梢头二月初。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

“我叫重姒,父皇叫我重重,哥哥们叫我阿姒。”又软又糯的嗓音。

重姒么,原来是叫重姒。他在心里默念了几遍。

小少年大惊失色,必是被那父皇二字给吓破了胆,当即便逃了。

简家公子站在对岸,脚下兰花丛生,忽见自己在水里的倒影,青衣飘摇发丝乱,下意识便抬手理了理。他素来不讲究,做了翰林学士也一向衣衫落拓,这时怎么理也理不成翩翩公子。

眼见着那边似乎受的打击不小,即将哭出来,他只得放弃修理自己,绕过流水石桥,从假山边转到她面前。

其实还没有想好怎么开口,于是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凌乱得匪夷所思。

“一定是舞阳公主吧,不要受他诱惑。等你长大了,会有更多的诱惑。当你看过沧海后,还有什么可以称之为水。”

她听得一愣一愣,而且显然对他的出现有些茫然。

这样一定暴露了自己偷听墙角的事实,虽然起初是无心,后来是有心。他后悔得肠子都要打结。

然而更匪夷所思的是,她忽然拽住他衣角,扯啊扯,虽然只是轻轻的几下拉扯,他的小魂魄却好像被晃上了青天。

“你是说,观于海者难为水?”她十分不安,“你是谁,刚才的事,你不要告诉我父皇。”

看着这么糯,居然还有点学识,很是出乎他意料。

不过他真心想说的却是:曾经沧海难为水。

可是跟人第一句话说这个很是轻浮孟浪,他稍稍改良了一下,不过幸好她曲解的能力比较高。

他强自镇定下来,试着微笑了一下,“公主这么小就看过孟子了,将来定不是寻常的公主。家父是简学士。”

见她还是不放心,他再安慰:“我不会告诉别人的,重重放心。”

擅自唤公主闺名是大不敬,唤公主闺名的昵称就更加大不敬了。这话要是让旁人听见,他今日非要死几回不可。

呆糯的好处就是,该忽视和不该忽视的都一律无视。她对他叫她重重并没有过多的反应,反倒对他的允诺表示出十分的满足和安心。

该不会是个傻公主吧?他隐隐忧虑。

此后翰林院学士们的生活与工作遭遇了一次静悄悄的改革。

因翰林院有两位简学士,便称老简学士为简大学士,小简学士为简小学士,以此区分。

众学士们渐渐发现,一向衣着随意不事雕琢的简小学士每日应卯时必官服整饬一丝不乱,且时间点踩得正好,不早不晚不偏不倚。

平素几个相投的学士隔三差五趁着散值后,一同到平康坊小酌几杯,再叫几个艳姬唱曲,酒酣耳热作几首曲子传唱,也是一桩风流韵事。可近来简小学士颇不赏脸,声称不修身如何治天下。

他自个修身倒也罢了,还强迫一些小编修小学士修书皮修书案修书橱,甚至,修屋顶。

路过翰林院的人常常望见一幕奇观,几名衣冠楚楚的学士蹲在屋脊上搬砖加瓦,一边挥汗如雨一边口里问候:修你妹啊修。

背后,众人更是称呼简小学士为简小修。

久而久之,翰林院砖瓦牢固,书案整洁,书序井然,纤尘不染。

久而久之,众人再也不称呼简小修了,也不再称呼简小学士了,而是称其为,小简学士。

圣上驾临翰林院,见其焕然一新,听闻种种轶事后,心情大好,传召——

翰林学士简拾遗入内宫教习公主诗书文翰。

此时距离御宴一晤,足足一年。

他素衣翩翩,清骨疏颜,款款走入禁宫,走到她面前,受她弟子礼。

回首此生二十二载,候卿已是十五春秋。

尚主篇

这一年的大曜,让史官们忙得不可开交,内廷记载信息量超负荷,所有人都没有回过味来。朝政动荡余波未尽,他们的大长公主又嫁了一回。天要下雨,公主要嫁人,都是无法改变的事。可是,宰相辞官,又以太师的身份来迎娶公主,实在让人无法直视。整个朝堂都在震惊中没有回过神来。

八卦的力量是无穷的。一夜之间,长安的大街小巷都在传播“公主要二嫁,宰相要迎娶”这样的宫廷狗血戏。而大明宫那日的流血政变,反倒未在民间溅起多少水花。百姓们只知道,他们的皇帝又换了一茬,小暴君被废,前太子世子继位,安抚流民,减免赋税,又能吃饱穿暖了,这就足够了。饱暖就思八卦。饭后拿公主宰相磕牙,也是百姓的一项娱乐。

这场婚事就在举国关注中,姗姗来了。

参与过这场婚仪的人无不感慨,太师尚公主,至尊至崇莫过于此,就连新帝继位的仪式都没有这么隆重过。举国同庆的长安城,大明宫、太极宫、兴庆宫三大宫每一处宫殿都被装饰一新。鉴于前一回仪式导致百官疲顿的经验,这回的婚礼庆典便删除了一些繁冗的礼仪,定了与民同庆的基调,从宫内到宫外的流水宴持续了三天,喂饱了长安的千万百姓。

而婚仪上出现的太师简拾遗与公主重姒,都是盛装打扮,二人站在一处,完美地诠释了天作之合的期待和向往。二人登上朱雀城楼,面向整个长安,钟鼓齐鸣,百工奏乐,人山人海的朱雀大街便爆发了喧天的欢呼。

监国公主虽已不再监国,但她一手缔造的太平盛世,史官也不能抹杀。宰相虽已卸任,但他一人肩负的如画江山,是天下仕人的楷模。社稷交付,功成身退,二人理应接受天下臣民的祝祷和感念。

气势磅礴、余韵悠长的婚礼之后,二人过起了新婚公主与驸马的逍遥小日子。

公主府一众人等时时觉得自己的存在只有多余二字,即便神医也作如斯感慨。

某日,高神医配制了一剂上等养胎药膳,殷勤送往公主卧房。大门是开着的,公主和驸马坐在桌边说着话,说着说着公主就蹭进了驸马怀里撒泼,亏得驸马抱得动沉甸甸的公主。高唐趁着自己还没被闪瞎狗眼前,光速将药膳送了进去,再光速撤离。还没等他撤到门外,就听公主又软又糯道:“可是这药太苦了嘛!”高唐一面给自己洗脑“这货不是公主这货不是公主……”一面超光速撤离。

某日,从良作为贴身随从跟在赏荷的公主和驸马身后,没走几步,公主淡定地抬头,面向驸马:“夫君,我觉得我好像被一只黄蜂蛰了一下。”驸马看她一眼,淡然问:“是么?”公主郑重点头,“我听说,亲亲可以消毒。”驸马宝相庄严,扫了公主一眼,再扫了后头从良一眼。从良摸着鼻子原路返回:“咦,我的玉佩掉哪了?”

某夜,侍墨送了一叠朝官调度的皇帝手书意见薄到书房。简拾遗虽已辞相,做了个挂名太师,但朝中格局调动,皇帝多多少少还是要请示他一二。太师在书房审阅新帝意见薄,审得有些晚。公主使者落月来传话:“驸马,公主叫你去侍寝!”侍墨忍住不喷,为照顾驸马情绪,继续面瘫脸。太师更是资深面瘫脸,“知道了。”朝事薄往袖子里一揣,起身拂衣,从从容容出了书房。

公主除了日渐娇蛮外,口味也愈加刁钻。昨天爱吃酸,今日爱吃辣,明日要吃淡,后天要吃咸。阖府为食材而挠头,驸马淡定地陪公主用饭,公主吃什么口味,他吃什么口味,阖府只得陪着公主吃遍酸甜苦辣咸。公主的营养食材也都是驸马跟神医多番探讨后商定的,根据公主的不同口味预定了不同的方案。因此公主府的人都知道,驸马伏案的时候,不是在理朝事,就是在理公主的菜单。

就在驸马陪吃陪睡的呵护下,公主历尽艰辛终于产下了小郡主。小郡主大哭三夜以昭告自己的到来。简拾遗初得女,又是高兴又是忐忑,学会了怎么抱婴儿后,又学会了怎么换尿布,极有耐心地哄着小宝,连哄三夜。可是小宝只要娘亲吃奶,不要爹亲。简拾遗怀里的小宝被抱走后,十分失落。待小宝吃饱后又立即抱来玩。重姒殿下也很失落,她相公整夜抱小宝,不抱她。

简拾遗抱着酣睡的小娃娃,见她没长几日就眉眼舒展开了,不愧是自己的骨肉,这功劳他一时间都归了自己。他老婆不乐意了,第一次闹了脾气,哼唧一声便面朝床内。察觉到微妙的气氛,简拾遗轻轻将小宝抱到公主面前,柔声回忆:“重重,你看小宝多像你小时候。”

公主闭着眼哼了一声,“我生的宝宝,自然像我。”简拾遗将她搂过来,“听说女儿随父,那小宝应该更像我才是。”“娘亲生的闺女,当然更像娘亲。”“更像爹。”公主又哼唧一声,面朝内。简拾遗再将她扒过来,“好吧,像你。给小宝取个名字吧?”公主抬手捏了小宝一把,“取什么,就叫小重重呗。”功劳明明是她的。

简拾遗怕把女儿给捏坏,悄悄抱走,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抹去小宝嘴角的口水,“就叫阿蝉吧。”

阿蝉能吃能睡,吃饱睡足就被各种人逗,从皇帝到新任宰相,从高唐到从良。阿蝉被逗得脾气很坏,每每放声大哭,她爹跋涉整个公主府也要把女儿抱走,亲爹一哄,准停哭。再不让其他生物靠近。皇帝和新任宰相表示很遗憾,空闲时候再无东西可逗。

阿蝉除了肚子饿要娘亲或奶娘,其他时候都是窝在爹亲温暖的怀里,陪着爹亲看朝政奏报、训话门生、接见朝官,不足满月就见证了最高层次的权力交接。而她爹每对朝政不满,新任官吏不作为的时候,一看怀里吸着口水攥着他衣襟的小阿蝉,就顿时没了火气,脾气极好地耐心训导朝官。

晚上睡觉的时候,阿蝉更是要紧密团结在爹亲附近,蜷在爹亲怀抱里才肯乖乖入睡,霸占了她爹亲几个月,导致她娘亲直接被冷落。每天早晨,阿蝉总是第一个醒来,在爹亲的臂弯里伸伸小懒腰扭扭小身子,运动完后再塞了手指进嘴里,啃得口水横流,顺便再合理使用一下尿布。

简拾遗作为当仁不让的亲爹,这时候就得寒暑无阻,起床给阿蝉换尿布。这时候的公主娘亲赖在被窝里,寻到了一点平衡。阿蝉太过娇惯,寻常人给她换尿布她总不乐意,必要哭上一嗓子。爹亲只好亲自上阵。在换了几个月的尿布后,简拾遗已然熟练到了可一面看公文一面给阿蝉更衣,当然,还必须同时兼顾娘子,给夫人系个衣带描个眉什么的。

看着驸马如此尽职尽责,兢兢业业照顾公主母女俩,公主投桃报李,再也不蛮横派人传话侍寝一事,给足驸马私人空间。公主殿下携着她侄女洛姜一道踏青,顺道瞅瞅那曲水边的英俊少年郎是哪家公子,那骑马折花游长安的新科探花郎有没有许配人家,啊不对,是有没有许下哪家的闺秀。

洛姜对于简拾遗最终娶了她姑姑一事,很是心伤了一回,少女心被伤着,是很难治愈的。不过,姑姑假死的时候,她也是真伤心过,当姑姑又活过来,她才后知后觉发现,祸害遗千年这话是不错的。姑姑这样一种霸气的存在,哪怕她平时收敛着霸气,是怎么可能悄悄零落成泥呢?她一死不要紧,宰相都要跟着殉情了,朝堂一团乱。那些个日日夜夜,她无法拜祭姑姑的“遗体”,更无法得见悲痛欲绝的简拾遗,一切都只能凭着内侍的只言片语式描述。她才不得不承认,自己一直都是局外人,根本挤不进那个狭窄的二人空间,感情的世界,三个人太过拥挤。

当阿蝉出生,看到简拾遗那如获至宝的神情和宠溺的态度,洛姜彻底断了念头。这个男人不可能属于自己,也从来就没有属于自己过。在感情方面,姑姑其实一直都在当缩头乌龟,于是她趁机出头,可是有什么用呢?那个心心念念的男子,无声无息,永远都守在那乌龟身后,于是一切在他眼里,都是虚妄。她的所有表演,都失了最重要的观众。她的独角戏,也该到头了。

察觉到侄女的消沉后,大长公主屡屡梦见她皇兄托梦,让给洛姜找个归宿。于是一得空,姑侄俩就以各种借口混到美少年出没的地方,跟着一帮京中小少女围观新一届的偶像。据小道消息称,新科探花郎风头最盛。这也不奇怪。金科殿试,往往将三甲中最美貌的才子点为探花。琼林宴上,探花遍游名园,探取最艳丽的花朵。

洛姜也承认这探花郎风采很盛,她总不自觉将他拿来跟简拾遗作比,直到某一天,她又被姑姑拉去围观美少年,正是探花游园的日子。长安所有大户人家的园子都敞开以待,谁家花园的名花能被探花采中,那是可以吹嘘好多年的,沾光沾大发了,以后结交权贵也能将腰板挺直一些。

这一天注定不平凡。探花郎骑马过长安,将千里挑一的牡丹捏在手间,不经意间,落入了路边落落寡欢的少女怀中。是什么让你愁眉不展呀,美丽的姑娘。探花郎当然知道,自己当街调戏的乃是当朝长公主。所以借他十个胆子,他也没敢将牡丹掉进旁边大长公主怀里。这美人的驸马可是当朝太师,人虽退隐,那无处不在的影响力在朝中可是比圣上更加有压迫力。

探花郎留下花朵,打马而去。洛姜成了京城少女们的第一情敌。这货跟她姑姑抢驸马没抢赢,现在又开始跟长安少女们抢探花郎了,是可忍孰不可忍。

先不说洛姜被人调戏后的心情如何微妙了,重姒赶回家后还在意犹未尽,今日看的美少年实在目不暇接,探花郎果然不同凡响。春日繁花盛,春风吹罗绮,实在是个写诗的好日子呀。

吃完饭后,她就窝进了房间,开始研墨作诗。不多时,咬着笔杆子写下:落尽残红始吐芳,佳名唤作百花王。竟夸天下无双艳,独占人间第一香。

“好诗。”身后有人夸奖。

不用回头也知是谁。被夫君夸奖本就理所应该,可还是小有得意,她喜滋滋盖上自己的私印,“本宫一般时候不写诗,自然一写就是佳作。”自我吹嘘是种美德。

简拾遗一把夺过她的作品,居高临下看她,神态淡远,“听说今日争相目睹探花郎,果真美艳无双,独占人间第一香?”

重姒抬头笑出个纯真无邪的角度,“哪有的事。”

“回来就诗情大发,倒是难得。”简拾遗不动声色。

的确难得,从来没见她给谁写过诗,就连身为驸马的太师,这些年都从来没有收到过疑似情诗的东西。那个什么探花郎,你的仇恨值实在拉得够大,以后官场有得你混了。

(新科探花郎夜里看书,打了个不小的喷嚏,咦,谁又惦记上我了?)

重姒殿下作为情场老手,哪能一招被击毙,拉着相公的手,送上温暖,“夫君可不要忙坏了,吃宵夜了没有?阿蝉今日没闹你吧?我去给你倒杯茶……”

简拾遗反握住她的手,拉向怀中,一把抱起,“为夫多久没侍寝了?”

居然主动提出侍寝,今天实在太诡异了。重姒镇定心神,“这不是夫君太忙,没敢打扰么。阿蝉又总是离不了你,咦,今晚阿蝉怎么处理的?”

“交给奶娘了。”简拾遗抱了娘子度春宵,“是我忙于朝事,还是你忙于往外跑?外面的花更香,是么?”

“可不是误会了么,我这是替姜儿物色驸马呢。”公主躲进被子里,作纯真貌。

“看中谁了?”

“探花郎……”公主察言观色,立即改口,“啊不是,不是我看中,是探花郎看中姜儿,嗳,是真的……”

简拾遗躺入被中,俯身将她拉过,狠狠咬了一口。公主掀了被子逃命,“不带这样的……”

当然没逃了,又被拉过去受酷刑。

“让你知道什么叫独占人间第一香!”

“诶,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本宫错了本宫错了……”这年头文字狱太凶残,作个诗都要受酷刑。

“知道错了,就再生一个来弥补。”

“……”这个比较划不来啊,十月怀胎,她又要被变相禁足了。

解忧篇

我在一场灾难中降生。这场灾难改变了我的家族,也改变了我人生的轨迹。

我原本是一介无忧无虑的少年,在洛阳何家的庇护下,快乐地长大。直到我意识到,我与哥哥姐姐们的容貌有异。仆役们私下说,九公子过于美艳,恐非吉兆。姨娘们打着团扇轻笑,果然是卢家的种。

一直以来,我被嫡母带在身边,很多时候都不记得自己还有一个亲生娘亲。她独居何家别业,少人来往。我只在重大节日,比如她的生日或我的生日,或另外一个神秘的日子,会被仆人们带到别业跟她相见。

一年一年,她看我的眼神,由溺爱到陌生到冷漠。我想,她是从我脸上看到什么其他的东西了么?以至于非常不情愿看到我。

我也不爱再去别业。可是仆人们的谈话让我意识到自己是个怪胎,甚至是个野种。我哪里错了呢?

洛阳何家是几百年的世家,从礼仪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能讲究到用一本古老的书籍来阐述。我喜欢用礼仪来规范自己的行为举止,它可以使我显得血种纯粹一些。可不管世叔世伯们如何夸我有何家先祖遗风,我的兄弟姐妹们都在暗地里看我的笑话。我又哪里做错了么?

十六岁的时候,我被家里安排出去游学。第一次彻底走出洛阳何家,我不曾回头。

遍访名师的阅历,让我逐渐从一个青葱少年长成了一个风雅名士。世家崇尚风雅,可你们知不知道,风雅底下是什么?

是放荡,是虚诞,是薄情,是纵欲。

诗词歌赋,琴棋书画,酒色财气,哪一样我都擅长。昨日跟名士彻夜玄谈,今日跟佳人花下有约,于我有何难?

诚然没想到的是,我的世家公子名声传回了洛阳,人人争先模仿,少女们堵在街巷,候我一过。

她们是爱我的皮相,还是爱我的放诞?

我还是回了一趟洛阳。据说那天的洛阳花枝被折空,满城的花朵都被少女们用来砸了我。头上,衣上,脚下,全是花骸。于是他们叫我洛阳花。

被冠以洛阳花的同一天,我与生母阴阳两隔了,当然,她没忘记给我人生再往悬崖边推一把。我的身世终于揭晓,不再是何家的秘密,因为他们不用再瞒着我,也不用再私下骂我野种。

我是叛臣之后。

命运就是这样,在你以为你得到了很多财富的时候,他一把全部捞走。你胆敢以为自己富有么?你睁开眼的下一个瞬间,发现你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人的结论太可笑了,因为你就是个水里的蜉蝣,朝生暮死。

这年我十九岁,去了长安,向名满京都的翰林院大学士简拾遗问学。不入长安,不知盛世气象。简学士谈吐得当,毫不矫揉,由小处见大道理,不自矜,不虚夸,不粉饰,不遮掩。其见解不是外面那些名士的玄谈可媲美的。他不爱玄谈,你却无法不承认他当得起名士的称呼。是真名士自风流。

既然京都已有他简拾遗,那我何解忧还留在此处作甚?我欲告辞而去,他却似有不舍,邀我过府盘桓数日。我将自己的游历见闻都与他说了,他听得欣喜,话中透出诸多平生憾事,譬如家学束缚,朝事缠身,无法脱离。

临别时,他将我举荐至庐州做刺史。我闲云野鹤,去便去了。

初上任时,他们轻视我容貌不足以慑众。州县妇人拼命闯公堂,不为官司,只为瞅一眼传闻中的花中刺史。

初犯不论,再犯必重责二十大板。

不久,我树立威信的时候,长安的消息传来,皇帝驾崩,幼帝即位,大长公主监国,简拾遗为相。新政,也就是在这时候推行至全国。革除弊政,自然是好的。可新政的美好想法推至地方,往往变了味道,贪官污吏趁机敛财,搜刮百姓日趋严重,一切都有大长公主的新法做掩护,谁能奈他们何。

土地兼并,豪强崛起,流民迁徙,这一切都伴随着国库的收益而被忽视。我能够见到百姓流离失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可是安坐朝堂的监国公主能看见么?即便看见也会认为是不可避免的弊端之一部分吧。历朝当权者,只有在流民揭竿而起的时候才会将视线偏移过来。

我不反对新政,我只是要你们多看一眼人间的不幸。

我经常幻想自己就是那些千万流民中的某个人,其实我们本质上都是一样,家破人亡。他们的身体在流浪,我却从不知道自己的心归于何方。我不敢确定是否某一天醒来,就会挂印辞官,加入流浪大潮,耗完这残躯。我日渐失眠,睡眠于我似已没有意义。我太容易被不幸的事情所感染,他们太能与我的不幸共鸣,诱发出我心底极大的悲怆。

命运之手又伸了过来,我不知道它是要将我拉出深渊还是要推入绝域。

长公主替帝姑遴选驸马,遍择才俊。酒宴间,同僚玩笑,解忧必可当选。

那皇室的娇艳花朵,岂是我辈能够攀折?何况我对此女殊无好感。她抢的男人还不够多?要选个驸马做挡箭牌?

民间编排她的故事,我闲极无聊或失眠的时候经常拿来解闷,一本一本的故事,翻也翻不完。千千面面拼凑起一个令人发指的影像。如此荒淫暴虐,怎会有新政的谋划?慕男色,又如何会在意朝事?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

看尽炎凉,我对人心太过了解,可为什么隔着众多话本却看不透对面那人的模样?

她究竟什么模样,与我又有什么相干?可是某个夜半惊醒,我忽然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我人生中的一个重大决定,就这样下了,它既是个偶然,也是个必然。也许在那场宫廷屠杀中,我的出生就承载了这样一个命运。我要再回到那场屠杀中去。因果轮回,谁也逃不掉。

一场馄饨的邂逅。每当我想起,我都要感谢命运的作弄,虽然这是你对一个赴死之人的最后眷顾。

初见在七夕,华灯初上。哪家的小姐会独自出门逛花灯?哪家的小姐会坦然应对突来的答题会?哪家的小姐会不了解民间的风俗?哪家的小姐会装扮如此不讲究?

数得出监国公主抢过的美男,答得出公主贵姓是百里,那么你是谁,还用问么?

我见过你的淳朴,见过你的华丽,见过你的热情,见过你的冷漠。终于,我要做你的驸马。

明知佳人心有所属,我却不想让她如愿。为什么你们要那么圆满,而我要这么悲怆?不让你心荒凉,怎知我心苍凉。

从来没有想得到过什么,因为命运总让我一再的失去。可这次,我想攀折一枝花,虽然它有无数隐形的刺,根根都能让我体无完肤,虽然它另有护花的人,与我亦敌亦友亦师亦兄,虽然它生长在高处,是我无法企及的高度。我本一无所有,何妨一赌。

你若是笼中金丝雀,我便是天边振翅的云雀,你若听不到我的歌唱,我可用亡命之徒的壮观身姿急速折冲地面,吸引你的目光。

你若将爱给了别人,将恨留给我,也是我莫大的荣幸。

可是我错了。我怎么能把你错当做金丝雀?你展翅便是鹰,将我啄得体无完肤。我更加错得离谱的是,你居然不愿意恨我。比爱恨更卑微的,是疏离,是漠然。

我这才彻底认清玩弄我的这只命运之手。

何解忧当真是在命运面前毫无反击之力?当真不能在这注定失败的剧情末尾划上一笔狠厉的色彩?

她不知道她来见我最后一眼的那天,是我的生日,但她一定知道,它会是我的祭日。

我看见她眼里的伤痛,她眼里滚落的泪水,我知道自己并不算失败得一塌糊涂。容我狠心在你记忆中留下这样惨烈的一笔,因为,我也是个自私的人。

我不知道,年年花开日,你是否会想起那个曾经叫做何解忧的人。

我不知道,漫漫无涯生,你是否会想起那个曾经是你驸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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