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煌的注意力没在众人的身上，他今天被河豚勾去了所有的魂魄。喝河豚汤前的迟疑，在他面对河豚刺身时，已荡然无存。
看着那朵绝色惊艳的牡丹，他有一种奋不顾身的冲动。只是，在伸出筷子即将触碰到刺身的那一刻，他有些犹豫。
这朵牡丹太完美，他不知道从哪一片花瓣下手才能最小化地破坏这朵牡丹的美感。不过，他只犹豫了一秒钟，然后轻轻夹起盘子最边缘的一片。
众人也都怀着相同的心思从盘子的最外缘轻轻夹起一片，蘸上一点味碟里的调味料，放进口中开始缓缓咀嚼，细细品味。
只有甄伟忠低垂的眉目慢条斯理地喝着他碗里的汤。他的脸上除了刚毅和冷静，依旧毫无内容。
承煌的脸上却是内容丰富。只见他微蹙剑眉，虚掩深邃的明眸，在双眉之间烘托出一个正楷的“川”字。
他细细咀嚼着，咬肌起伏，棱角坚挺的双颊轻轻蠕动，在他原本刚毅的脸上平添了几分美食学者的儒雅。纤薄的河豚肉在唇齿磨合下，鲜香滑嫩盈满口腔，在唇齿间冲撞萦绕，陶醉的神情开始在他的脸上浮现。
承煌觉得这河豚刺身与他吃过的所有的鱼都不同，它没有鱼腥味，却比鱼肉更爽滑细嫩，更有质感，回味更足更绵长，悠悠然，如雾如烟。
在顿悟了韩波的“欲罢不能”之后，他又在咀嚼刺身的过程中渐悟了“食得一口河豚肉，从此不闻天下鱼”的古人语。
承煌从第一片刺身的陶醉里苏醒，又用朝圣一般的凝重神情伸出筷子。当第二片刺身纳入口中后，他立刻投进了第二次的陶醉……周而复始。
其他人也以各自的姿态和神情陶醉在自己与河豚的对话里。
甄伟忠在另外的世界里，脸上依然没有可读的内容。
承煌无限留恋地看着空无一物的盘子，像看着一片曾经的美好家园被狂轰滥炸后的废墟。
“唉！”承煌发自肺腑地吐出一声悠长的叹息，以此来表达他的意犹未尽。
“哥，一萍的手艺如何？”韩波身子前倾，目光越过身旁的一萍投向承煌。在他的潜意识里，那些美味之所以美味，与食材无关，只缘于一萍的手艺。
心思细腻的一萍，感受到了韩波言语之下的赞赏，还未等承煌的溢美之词出现，她已经含羞带愧地低下头，企图藏起晕着绯红的脸。
此刻，她对韩波的话充满感激，对韩波的欣赏有些怦然心动，也有些惴惴不安。一向大方的她，可以坦然地与在座的每一个人目光交流，却唯独回避着韩波的目光。
韩波也一样。
“太奢侈了！能吃到厨艺如此精湛，堪称国宴级的料理，实在太奢侈了！”承煌边咀嚼边连连赞叹。
韩波露出计谋得逞的骄傲的笑。
他偷瞄一眼身旁的一萍，猝不及防地，正与一萍偷斜过来的目光相遇。像两道带着强大能量的闪电，不期而遇，又轰然躲闪开。
尽管那电光火石般的相遇只是一瞬，但在两人的脑袋里的轰鸣之声，却长久地余音袅袅，让他们无法从一片苍茫的空白里抽身而显得无所适从！
一切都没逃出承煌的眼。
他也露出计谋得逞的笑。笑得自得，笑得宽慰。
“一萍可真是个心灵手巧的孩子。她来了以后，真是让我开了眼界。没有她，我还不知道世上的饭菜还能这样做，而且还做得这么好吃。”韩妈真诚地表达着她对一萍的欣赏。
“韩妈，想找个'心灵手巧'的儿媳妇天天给您做'这么好吃'的饭菜吗？”承煌半认真半调皮地问韩妈。
韩波和一萍一听承煌的话，像是两个在大庭广众之下突然被知情者揭发的心虚的贼，不知所措地低下了头，几乎要埋在桌下。那神态呈现出的俨然是一副夫唱妇随的雏形。
承煌原本以为，他的话可以在众人面前，一语捅破横亘在韩波与一萍之间的那层薄薄的窗户纸，把他们两情相悦的实质，曝光在大家面前。
但是，这次他没能得逞。
“我哪有那么好的福气哟！”韩妈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也许她的内心也被与韩波一样的自卑占据着，并没有领会承煌的弦外之音。
聪慧的端木太太正忙着帮身旁的承辉剥虾，因为太过专注，也忽略了承煌别有用心的话。
而旁边的承辉更是不可理喻。她正不加辨别地狼吞虎咽着慈母送过来的一切食物，仿佛除了要把自己的那份吃足以外，还要把肚里孩子的那份，也变本加厉地吃进肚子。
那凶恶的吃相，与那张精致的脸极不相称。
此刻，承煌看姐姐的样子，他突然发现，吃货在面对美食时，不仅颜值会下滑，而且智商会跌停。
似乎只有甄伟忠听懂了承煌，他不露痕迹地打量完红脸垂首的两个人，又不动声色地收起目光，继续若无其事地叉起一片象牙色的鹅肝，就着一口香槟，慢慢地品味起来。
尽管一切他已看在眼里了然于心，但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这次，承煌没能得逞。
原本身体紧绷的两个人，像是劫后余生般地偷偷舒了一口气，端直了身子，但神情里满是失落。
“一萍给您老当儿媳妇，您觉得靠谱吗？”承煌不疾不徐地说。在说到“一萍”和“儿媳妇”时他故意一字一顿地加重语气，生怕大家的领悟再次与他的意图擦肩而过。
这一次，他的话像一声毫无征兆的雷暴，猝不及防地在人群中炸开，振聋发聩，让所有人木然而立，呆若木鸡。
端木太太停下手上的动作，不明就里地看了看承煌，又看了看韩妈，当她把目光转向面红耳赤的一萍和同样面红耳赤的韩波时，一切都明白了。
她会心一笑，却并不言语，她想看看形势发展后，再作打算。
智商在美食面前早已溃不成形的承辉，刚把端木太太递过来的一只大虾囫囵地塞进嘴巴，就被承煌的话吓闪了下巴。
那只大虾从她油乎乎的嘴巴里滑落，掉到她凸起的大肚子上，在她那件价值不菲的裙子上留下一片油渍后，划出一个优美的弧线后，最终落在了她的脚下。
程辉与端木太太最初的反应一样，看看承煌，看看韩妈，再看看面红耳赤的一萍和韩波。
当她明白一切后，这位辉煌集团财务总监的智商，瞬间起死回生，情商也迅速飙升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她伸出胖乎乎的兰花指，从面前的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揩去嘴边的油光，端直了身子。然后，含笑轻语：“靠谱！波波和一萍，外观，那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而内在，一萍贤淑，波波厚道，他俩要是错过彼此，那真是天大的遗憾，我早就想撮合他们俩了！”
说完朝承煌调皮地挤了挤眼。
承煌也笑着挑了挑眉以示回应。
“哦……哦……”听完承辉的话韩妈才对这一切恍然大悟。她自然是中意一萍的，只是事情来得太突然，让她有语无伦次，也有点手足无措。
“但这个还要他们两个情投意合才行，光我这老太婆一厢情愿可成不了事儿。”韩妈补充到，像是急切地想听到一萍的答复。
一萍的脸愈加红了，头也愈加低了。她对这层纸这么快被捅破毫无准备。一向处事从容的她，此刻却乱了阵脚。她的确爱慕韩波，但是，在这种场合，要让一个女孩子说出肯定的话来，实在有些难为情。
一直与一萍一样红脸垂头的韩波，此时却坐直了身子，他紧张地看着身侧的一萍，迫切地想知道一萍会给出怎样地回答。
端木太太眼观六路，一番观察之后，把整个局面都已了然于心。
“一萍，你很优秀，我和你韩妈都很喜欢你。波波也是一个厚道和努力的孩子。我也觉得你们两个挺合适。但是，这是一辈子的事情，要深思熟虑之后才能做出决定。你先慎重考虑一下，不必马上回答。好姻缘，不怕等！”端木太太轻轻柔柔地说着，想给发窘的一萍一个台阶。
“你说是吗，波波？”端木太太故意加重语气转过来问了韩波一句。
“嗯！”韩波憨憨地回了一句，语气坚定。
“一萍，仔细考虑一下好吗？”
“嗯！”一萍低头答道。
这一声“嗯”，让所有人都觉得，这事儿成了。
“哈！太好了！”承煌双手一拍，兴奋得有点得意忘形。他从冰桶拿起红酒，给自己的高脚杯里倒上，然后脖子一仰，一饮而尽。
一桩心事已了，他又把注意力放到了满桌的菜肴上。他夹了一块红烧肉放嘴里大口嚼起来，吃风豪放。
吃完一块，他动情地说:“韩妈，您的菜对我来说就是妈妈的味道。我在外想家，一半是想妈，还有一半是想您和您这‘妈妈的味道’。”
“乖孩子，韩妈知道。”韩妈也有些动情，眼中噙泪。
她了解这个他带大的孩子，知道他在她面前没有假意虚言。
端木太太一旁赞许地看着儿子，丝毫不为“妈妈的味道”旁落他人而生醋意。
“姐呢？你姐我呢？没想过我啊？”承辉咆哮。
“想，怎么不想！天天想你小时候是怎么为了抢这口‘妈妈的味道’挠我的！”承煌恶狠狠的说。
“嘿！你个白眼狼，怎么就不记着我点儿好呢？你怎么忘了为了帮你挡着，姐的脖子上被几个小兔崽子挠了两个疤呢！看看，看看，现在还留着呢。”承辉撩开秀发给众人看她脖子一侧两道浅浅的陈年伤痕。
“好，以后会想你的，以后会对你好的，会像想妈一样的想你，像孝敬妈一样的孝敬你的。”
“这还差不多。”程辉脸上有一种得胜归来的骄傲。
大家在这姐弟的争吵里看到的不是硝烟，看到的是一种极致和谐的亲情。
“你帮波波拉了红线，可是，你自己呢？马上就毕业了，自己那根红线现在在哪飘着呢？”承辉问。
“这个您大可不必担心，你弟我有女朋友。”
“我知道你有女朋友，不仅有，还有很多。关键是，你哪个女朋友跟你保持超过三个月？”
“嘿嘿！这不是真爱还没出现嘛！”
“你不认真对待哪来真爱？”承辉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姿态教训道。
“所有人都在逢场作戏，别有所图，有谁是我可以认真对待的？”承煌轻描淡写反问，语气中难掩阴郁。
“承煌啊，你跟波波同龄，从小一块长大，虽说没有血缘，却情同手足。韩妈把你当儿子看，妈也把波波当儿子一样对待。你和波波的终身大事，妈都是要尽心尽力的。在选择另一半的事上要看缘分，也要靠你们自己，我帮不了你门。我能做的，就是将来把你们的婚礼办得隆重又特别，值得你们一生回忆和纪念。”
“我有一个愿望，就是将来给你们兄弟两个能一起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在婚礼上，我和韩妈一起坐在台上，同时喝两个儿媳敬的茶水。”
“我已经老了，看淡了很多东西，不想再执着任何东西，但还是希望你们几个都简简单单开开心心地生活，不为物质所负，不被感情所累。”
端木太太淡淡地笑，轻轻地说，面带憧憬之色。但是，在这美好憧憬的背后，却有着她这一生都难以启齿的苦楚。而这苦楚，她不便说，也不想说。
此时，承煌已无吃兴，母亲的话让他想到了太多，他的内心变得五味杂陈，胸口开始变得压抑。
他抬手看了看表，时针已指向下午一点。他起身对大家说：“今天下午，我约了个朋友，时间就要到了，就不陪你们了，你们继续吃。我喝了酒，不能开车，需要波波开车送我过去。”
说完，拉起韩波走出门去，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此时，静坐已久的甄伟忠，嘴角滑过一丝耐人寻味笑，转瞬即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