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刚刚并不是在提问，他只是在思考，思考这个发人深省的故事。
他问：“小百灵，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个故事？”
“是一条鱼讲给我听的。一条红色的小鱼，它只有这么点大。”柚夜比着自己的小手指。
霍思安神色微微动容，问道：“你叫什么？”
“你可以叫我小幼，幼小的幼。”
“小幼。”
柚夜微微正色：“我可以问您一个问题吗，先生？”
“你想问什么？”
“您晚上睡觉是开着窗户，还是关着窗户？”
“有时开着，有时关着。”
“那今晚呢？”
“那得看情况。”
柚夜嘴角一抽，心道：真是个狡猾的家伙。她直言道：“我需要您的帮助，先生。”
霍思安没有忽略柚夜的小表情，忍着心底的笑意：“很乐意为您效劳，女士。可是你看见了，我是个行将就木病弱无力的老人，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为你做些什么。”
“放心，这是您能力范围内可以提供的帮助。事实上，我想在您这里借住一晚。我会保证安静，尽量不打扰您的休息。”
玩笑的心思消失了，霍思安有些错愕。一个幼童？夜不归宿？
“你父母不会担心？”
“爸爸妈妈离婚很久了。爸爸病了，需要人照顾。虽然有叔叔在照顾他，可是我很怀疑叔叔能不能照顾好。叔叔很好骗呢。”
柚夜故作老气的童言稚语并没有打消霍思安的疑虑，他说：“除非你告诉你的监护人，否则不行，如果他们同意，我会叫护士添床毯子。可是，仅限今晚。”
柚夜乖乖点头：“好的。十分感谢您的帮助。”
“小丫头，骗人是不对的。”
柚夜沉默两秒，慢吞吞说：“看来您似乎从不骗人，是个十分诚实正值的人。我的运气不错，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总会遇到像您这样的好人。”
霍思安脸皮动了动，实在无法厚着脸皮承认这点。
柚夜见好就收：“先生，有些时候，人们需要一些善意的谎言，不是吗？”
霍思安诧异柚夜的早熟，点点头，重申道：“即便是善意的谎言，也只是偶尔。”
“那么我要回家了，先生。祝您晚上用餐愉快。晚上见，和您谈话非常愉快。”
房门关上了。霍思安嘟囔：“真是个聪明又狡猾的小家伙，现在的幼童真可怕。”
他一骨碌跳下床，身手矫健的根本不像老头，翻出个人智脑终端机，发出一条讯息。讯息发完，个人智脑马上被无情抛弃，被随意扔回抽屉，下一瞬，抽屉翻回墙壁内。他开始期待晚上的到来，他有预感，今天晚上一定会发生很有趣的事。
结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哦，除了一件，小丫头晚上穿的衣服很不错。神秘深沉的黑色，是最近很流行的淑女裙，大概是贵女坊最新出品的款式。
凌晨三点五十分，和衣睡在简易折叠床上的柚夜，突然掀开毛毯起身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
一百三十二层的高楼，气流猛烈，窗户刚被推开，风就卷进来。柚夜裙角翻飞，半个身子瞬间被大风扯出去！
一双枯瘦的大手牢牢抱住她的小腰，霍思安被唬出一身冷毛汗。
【父亲大人，跳楼这种死法，似乎并不美观呢。】
风旭已然探出窗外的身体梭地顿住。夜风那么大，可是，那稚嫩的声音却清晰印入他脑海，冷静、软糯。他白天刚听过，这是来自他小女儿的声音！
侧头探望，被霓虹装饰的明亮夜晚，穿着黑色哥特式蓬蓬裙的小女孩坐在隔壁窗台，两条小腿在高空幽幽晃荡，黑色裙摆在翻飞，眼看就要被风卷去。风旭几乎心神俱裂，失声好一会儿，才找回声音。
“你怎么在那里？！”
“小幼，快下来！”
“不不不，别动，你别动，抓紧窗户，爸爸这就过去，抓紧窗棱，抓紧窗棱！”风旭大喊着，头一缩，身影消失。
不两秒，他闯入隔壁病房，却发现柚夜已经好端端站在窗边。旁边站着一个老人。
“小幼，你有没有受伤？”风旭紧张的在她身上摸索。
柚夜说：“我很好。”
风旭松口气，又问：“告诉爸爸，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怎么会坐到窗户上？你不是在公寓睡觉吗？”
柚夜拍拍风旭的肩膀：“爸爸，冷静点。咱们回房再说，这里是老爷爷的病房呢，打扰人家休息就不好了。”
霍思安不满的打量风旭，冷哼一声。
“真是十分感谢您！”风旭忙不迭鞠躬感谢，若非这位老者卡着小幼的腰，只怕她就掉下去。
柚夜拉着风旭走出病房，关房门前她回首轻笑：“谢谢您，明天再来给您讲新的故事。”
回到风旭的病房，还不待关门，风旭就追问：“小幼，你为什么出现在隔壁病房？现在可是半夜三更。”
柚夜有条不紊地关门，回身目视风旭，毫不客气地直言：“因为你想死。”
纵是神经大条如风旭，也知道有些事情是不可以告诉幼童的。愣了一瞬，他立马反驳：“胡说！哪个混蛋告诉你的？爸爸好……”
“你说的。”
风旭气息一梗：“小幼不用替那个混蛋掩饰，竟敢造爸爸的谣。叫爸爸知道那家伙是谁，绝对不会轻饶他，绝对！”
“怎么，你白天不是在交代遗言吗？”
风旭又是一梗：“啊哈哈，遗言，什么遗言？小幼怎么会这么想，爸爸是那么懦弱不中用遇到点挫折就逃跑寻死的人吗？啊哈哈……”
柚夜走到石言床边，替石言盖好毛毯。看到沉睡不醒的石言，风旭恍若惊醒一般，再也笑不下去。石言依旧沉睡不行，可见某事是有预谋的。
柚夜在病床上坐下，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淡淡道：“啊，我还以为，父亲认为自己的人生已经毫无趣味和希望，所以想死不想活呢。亏我还特意赶来为您送葬、收尸、话别。我还担心石言叔叔一觉醒来，会看到一地血腥的您，以致于想不开跟您一起殉情呢。”
风旭无奈地笑笑，摸摸柚夜的小脑袋，说：“石言不会寻死。你石言叔叔是那种即使环境再恶劣，也能好好活着的人。而且，等他醒来，地面早就处理干净了。他不会看到。”
“嗯，我说错了，他只会望着空白干净的地面，然后去想象更惨烈的画面。并且，他仍然能在自责的后半生中，好好的活下去。”
“没错。”风旭在床边慢慢滑落，“即使自责，他也会活下去。小幼，爸爸就是这么自私的人。我唯一能顾到的人，就是自己，但是，即使自己，我也弄得一团糟。”
“小幼，爸爸想要众星捧月的生活，像太阳，永不落下；像鲜花，永远盛放。想被欢笑声环绕，想身边的每个人都永远微笑，想只有幸福，没有悲伤。”
“这不可能。”
风旭抚摸着柚夜的脸庞，笑得虚无缥缈：“是的，这不可能。”
“可是至少，我希望我可以让身边的人微笑。可是即使这个我也做不到。我把旋风俱乐部解散了。”
“为什么？”旋风俱乐部给他制造麻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虽然他自己给自己找麻烦的本事也超强。
“我累了。不想笑了。笑不出来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我那么努力、那么用心的逗她们开心，结果最后总以悲剧收场。”
“你想不明白，我可以理解。”一根筋朝错误的方向使力，当然不可能达成心愿。
“小幼，爸爸不能忍受平凡乏味的生活。你会理解的，对不对？”风旭微笑的眼底，一片灰暗。
“不理解。但你若要寻死，我不会阻止。”
风旭亲吻柚夜的额头，就像最后的告别：“谢谢你，小幼。你永远都那么聪明懂事，不像爸爸这么无能懦弱。你像你妈妈，只要你想，你总能把事情处理的漂亮极了。幸好你不像我。”
在柚夜的沉默中，风旭走向窗口。他背靠窗台，夜风把他的长发吹得乱舞。他对柚夜轻轻一笑，轻声说：“小幼宝贝，把眼睛闭上好不好？”
柚夜直直盯着他：“不行。其实，想要身边的人微笑什么的，都是骗人的吧？你只是希望被很多人喜欢，希望被很多人需要。”
“你怕寂寞，怕被人遗忘在角落。”
风旭偏着头，认真想了想：“小幼说得没错，或许真是这样。”
“但是死了，就会被人彻底遗忘。”
“没关系，那都是死后的事了。死后，一切都不存在了。”
一般来说是这样，她是个例外。柚夜在心里嘀咕。
“呐，小幼宝贝，我们把眼睛闭上好不好？”看着那双眼睛，他跳不下去。
柚夜叹了口气：“我果然还是不能放任你死掉。”说完，她仰头站在风旭面前，“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就死心了，你就可以放心地去死了。”
风旭笑得温柔飘渺：“小幼想问什么？什么问题都可以问爸爸哦。”
“如果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足够努力，你就可以再次站在荧屏上，成为很多人喜欢的演员。这个时间，可能需要十年。你所需要做出的努力，也或许将超越你的想象。并且在此期间，你将不会出现在大众面前，你需要学习很多枯燥的并且你或许并不感兴趣的东西，需要忍受蚀骨的寂寞，需要……”
风旭摆摆手，示意柚夜不用再说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