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一碧千里,苍茫浩渺,气魄摄人。
沮渠牧犍身着滚银边白骑装,背负长弓,腰系短匕,身骑一匹黝黑骏马,马鞍边悬着箭壶,独自奔在最前端。其后紧跟着一批不同穿着的骑兵,有整着灰色骑装的,也有身披缝兽裘轻便胡服的,约莫有三四十人。再稍远处是声势浩大的剩余部队与其他随行人员。
我骑着一匹雪白壮年马紧跟在骑兵队末端,随身携带的除了一把防身短剑之外再无他物。
眼前陆陆续续出现了大批的牛羊群,空气中弥漫着牧草被牲畜践踩咀嚼后散发的新鲜味儿与牛羊粪便的气味,不远一处小丘后还能看到袅袅升起的炊烟,预示着游猎营地近在眼前。
放牛放羊的牧民从四面八方纷纷赶来问候,下马向沮渠牧犍行礼跪拜,牧犍称赞牧民养畜有方,吩咐左右好好赏赐,之后便带着骑兵队直奔营地而去。
到了营地,只见无数大小不等的白帐篷,各有用途,有供军队、下人休息的,专供炊事的,盛放兵器、粮辎的,代管马匹的等等,帐篷顶用不同颜色的旗帜以示区分。营地中央一顶硕大的红色帐篷,外饰气派华贵,想必是牧犍的居所和接见贵客之处。
果然,沮渠牧犍下马后就直奔中央的营帐而去,走前不忘吩咐下人好生招待我。
马倌牵走我的坐骑后,又有专人带我去我的居处,一路上见各营帐分工明确、秩序井然,不由暗自赞叹牧键兄治民有道。
走了一会,远看见一个相比周围营帐稍大些的帐篷,近看也颇有几番气派,领路的人说这就是我住的地方,说完便唤来两个巡逻的士兵立于门外看护,这让习惯独来独往的我有些不自在,好说歹说劝他们离开了。
进门一看,虽只是供贵客休息,相比普通营帐可不一般,下铺兽皮地毯,营帐四周悬挂各类兽骨所制的工艺品,硕大木床上覆着貂皮毛被,还有可供提笔书写的案几,颇有几分雅致。我一边觉得愧受此待,一边又暗自称奇,这个帐篷的摆设布局竟隐约可见汉人风味。
下人安排好饮食起居后我就打发他离去了,独自一人走出营帐闲逛。
正是黄昏时候,广阔草原泛着的新绿与漫天红霞相照应,迎着微风我不免出神,脑中浮现过去种种。至今不愿相信我大夏亡国的消息,自从被父亲逐出家门后,我本立誓此生不与赫连一族再有关联,可当得知兄弟姊妹多数战死、其余的被俘、还有少数下落不明,我内心仍旧无比悲痛,纵然儿时遭遇多少欺辱、不公,但毕竟血脉相连啊,何况几位姐姐都待我很好。
独自沉吟许久,突然听到不远处吵吵嚷嚷的,夹杂着大声斥责之声,慌忙拭去眼角泪水,向前一探究竟。
只见一个兵头正在鞭笞奴仆,一边打一边大声辱骂,被打的奴仆是汉人,另外几位跪在边上衣着简陋、瑟瑟发抖的皆是汉人模样。
匈奴一族入中原以来,虽说领导阶层广纳贤才,只要是能人志士,无论出身,不管你是汉人、鲜卑人、羯人、氐人,都一并招入朝中。但在下层,如此的种族矛盾依旧严重,汉人视匈奴为蛮人,一旦俘虏重则屠城杀降,轻则唤为奴仆位同犬彘,在匈奴营中同样如此,虽有几条律令作了约束规定,但侮辱打骂仍屡见不鲜。
如此场景本再正常不过,可想到自己的家人或许此刻也正遭受这样的侮辱,愤懑难抑,上前怒声喝止。
兵头瞟了我一眼:“你是何人?这几个牲畜干活偷懒,就该受罚。”说完接着打骂。
我两步上前,没等兵头反应过来,掰弯了他手腕,夺下了草鞭。兵头恼羞成怒,欲与我对峙,一个士兵跑来与他耳语一番,他只得作罢,向我作揖后怏怏离去。
我扶起早就被打得昏迷的汉人奴隶,身边几个跪着的汉人忙叩头谢恩,扶着被打的一瘸一拐地慌忙跑走。
天渐暗淡,沮渠牧犍派人邀我去他的营帐共享晚宴,我心里仍是阴郁难纾,但又不好拒绝,只得收拾一番心情后前往。
到了营帐,才发现这阵仗不小,账内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牧键独坐正对门的一桌,左右两列长桌,上面满是美酒佳肴,已有不少宾客入席。见我来了,牧键请我在他左手边一桌离他较远一处坐下。
俄而营帐已坐满了人,一派热闹场面。沮渠牧犍举杯示意:“在座各位不是身手矫健、武艺高超就是满腹经纶、精通谋略。我大凉有今日全依仗各位,希望各位以后能为我大凉尽心竭力,我沮渠一族必不会亏待各位,牧键在此以酒谢过。”说完一饮而尽。
“牧键兄言过了,令尊凉王一统凉州,救百姓于水火,安抚群众,广纳贤才,为大凉谋事乃我等荣幸。”说话的浓眉大眼、肤色白皙、高鼻梁,俨然是胡人,眼神睿智沉敛,言谈举止却有几分儒生模样。在座各位也都高声附和,举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以表忠心。
我环视四周,左右两桌看去每人相貌各异,有胡人也有汉人,与牧键都以兄弟相称,牧键毫无愠色,谈笑依旧,不以王子身份自持。暗自佩服。
几口美酒入喉,沮渠牧键开始介绍起宾客。早就注意到他右手边紧靠他一处有一位女子,面若夹桃,目似明珠,身着胡袍却难掩风姿绰约,一经介绍,才知是牧键之妹兴平。兴平公主向各位点头致意,我难免多瞟了几眼,不想竟与她目光相对,只得报以讪笑,她也点头笑了笑。
介绍到方才那位浓眉大眼的胡人,才知他名为阚驷逊。一路介绍下来,在座的不少都是河西小有名气的才人,许多人本就相识,相互敬酒甚欢。可到了我,大家都一脸迷惑,不知我是何方神圣。
沮渠牧键笑道:“这位是无射弟,赫连氏,这次游猎途中有缘相识,于我有恩,也是智勇双全的能人。”
果然就有人问:“赫连氏,可是夏国赫连氏?不知.......”这人话说到一半自觉不妥,涨红了脸,慌忙收回话语。
“是。”我只得装作不以为然。
在座众人议论纷纷,都开始打量我,向我抛来的眼神大多是疑惑不解、稍显警觉的,仅有几个轻声叹息,场面有些失控,牧键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不用猜我也知道,多数人无非是在疑惑我正值大夏亡国之际,不思复国,却与凉国公子共谋,不知我是冷血无情之物还是在打什么不为人知的算盘。而那些叹息的想必是英雄惜英雄,感叹我父亲赫连勃勃的基业毁于一旦。
只有兴平沉吟不语,定定地看着我,眼神中似有怜悯。
我心中不悦,却假装不在乎,举起酒杯,向在座各位敬酒。
阚驷逊率先打破了这个微妙的氛围:“在座哪位没有难言之隐,既然身在此处,当抛去生前身后事,一心为大凉尽力。无射弟,我敬你!”说完一饮而尽。酒宴这才渐渐恢复先前热闹欢娱的场面。
本就郁闷不已,又有了刚才的小插曲,我无心欣赏歌舞,一人兀自喝酒。心想:是啊!你们可知我的难言之隐?......